入乡随俗,秦林也叫人去字纸店买了许多空白的名帖,他写个字是七歪八扭的、徐辛夷的字卖相也不好,不过徐文长的书法就算得江南一绝了,由幕宾代笔也是官场上的惯例,便请徐老头子填好名帖,又命亲兵校尉分别去投。
成国公府、武清伯府,冯保和张诚的外宅,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方逢时、侍郎曾省吾,工部尚书李幼滋、侍郎潘季驯,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这一家家都要去投的,好在不必亲自前往,否则秦林就分身乏术了。
就连东厂掌刑千户徐爵、理刑百户陈应凤两个,以及在家“养病”的冯邦宁,秦林都派人去投帖子,至于见了帖子怎么想,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事实上徐爵和陈应凤收到秦林名帖,还只是哭笑不得,冯邦宁就有些大不一样了。
冯邦宁当时正坐在床上,借着洗脚和两名如花似玉的小妾嬉戏玩闹,被伯父责打的棒疮将要痊愈,他又有些春心浮动了。
管家拿着门簿里取出的名帖站在房外,神色颇有些古怪,直到冯邦宁看见了连声催促,才犹犹豫豫的将名帖递过去。
一封、两封、三封……冯邦宁笑容越发得意,虽然在“病中休养”又暂时失去了实缺职权,但收到的名帖并不比往年少,甚至更多,这让他十分得意。
忽然看到了底下一封名帖,冯邦宁惊讶地念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明威将军代掌南衙秦……秦、秦林!”
秦林以代掌南镇抚司的官阶来给冯邦宁投名帖,不是活生生气死他吗?果不其然,冯邦宁嘴里哎呀一声大叫,气急败坏的将名帖丢掉,哐当一声,伸脚就把洗脚盆踢翻。
却不料用力稍大了点,本来又没坐稳,从床上滑了下去,屁股正好坐在打翻的铜盆上面,冯邦宁顿时杀猪般叫起来:“哎哟我的妈耶,棒疮又迸裂了!”
秦林自然不知道轻飘飘一张名帖就让冯邦宁的屁股又一次开花,亲兵们把名帖投完,最紧要的客却是要亲自去拜的。
剩下还有三处,按规矩是必须去的:便宜大舅哥定国公徐文璧那里,徐辛夷已经约了初四,暂且不忙;锦衣都督刘守有是顶头上司,登门拜访是应有之义,哪怕大家伙儿桌子底下互相踢腿踹得青一块紫一块,这桌面上还是得和和气气的;最后是帝师首辅张居正府上,平时还经常去串串门,这大过年的还能不去吗?
听说要去相府,徐辛夷丰润的红唇嘟了起来,双手抱着胸口,冷笑着把秦林上下一打量:“京师规矩,拜亲戚要等到初四、五、六,你又何必着急?哼哼,这才初二呢!”
秦林装傻充愣,眨巴眨巴眼睛,装得比小白兔还要乖:“张相爷当朝首辅,初一朝天子、初二拜相爷,为夫例行公事,并不是走亲戚。”
“哦,不是亲戚吗?”徐辛夷也眨巴眨巴圆溜溜的杏核眼,坏坏的眯了起来。
徐大小姐的警惕性可真高,便是智计百出的秦长官也只能苦笑着摸摸下巴,无言以对。
“去吧,有本事把相府千金也娶来做小,嘿嘿……”徐辛夷伸掌把秦林往门外一推,窃笑不已:你以为谁都像本小姐那么容易说话?帝师首辅张居正要是肯将女儿嫁人做平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秦林带着几样节庆礼物,叫上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弟兄和亲兵校尉们,这就出门拜客。
估摸着张居正府上这会儿必定宾客盈门,秦林先会齐了洪扬善,一块儿去顶头上司刘守有府上。
已经有不少锦衣卫的堂上官先到刘府挂号了,看见秦林过来也并不奇怪,官场上就是哪怕互相斗得鲜血淋漓,该守的规矩总还得守,不到最后一步是不能撕破脸皮的,否则就要受到方方面面的指摘,自己就先站不住理儿。
何况刘守有和秦林现在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提防着,时不时来点小敲小打,并没到恶斗死拼的程度。
这几日都晓得秦林圣眷优隆,昨日正旦大朝蒙万历特恩赐宴,又加赏一座御宴的事情,他和定国公、张相爷分饼吃的一幕更是不胫而走,所以不但那些并非刘守有嫡系的堂上官主动和他说话、问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热情,就是刘都督的亲信,面子上也都笑眯眯地,假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
内堂和几名伯爵、都督、驸马等宾客说着话的刘守有,那叫个神采飞扬、口若悬河,他本是世家名臣子弟,说起话来是旁征博引。
一名亲兵校尉走过来,附耳低语几句,刘守有嘴角微翘,微微一笑:他也来了么?
锦衣卫的堂上官基本上来得差不多了,刘守有要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对锦衣卫系统的绝对控制,便吩咐奴仆引众位堂上官前来拜见。
秦林和堂上官们一块走进正厅,笑着朝刘守有鞠躬拜年,刘守有也高叫着秦林的名字打躬回拜,大家互相说些吉祥话儿。
本来就在厅上的几名都督、伯爷、驸马,见这下子锦衣堂上官济济一堂,都暗自点头:看来刘都督对锦衣卫系统的掌控相当牢固,本来昨天宫中情形,他似乎压不住底下的秦某人了,但今天的样子,毕竟是刘都督官大一级压死人,不,一个都督、一个是指挥佥事,比秦某人足足大了五六级呢。
刘守有心头也有几分得意,你秦林不是圣眷优隆吗,不是想在锦衣卫里头独树一帜吗?毕竟我老刘才是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左都督,要到我这地步,你还早着呢!这不,老老实实给我拜年来了。
“秦指挥啊,你公忠体国,深得圣上欢心,本官掌着的锦衣卫出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连本官也与有荣焉呐年轻人,好好干,今后扶摇直上,咱们锦衣卫有的是机会!”
刘守有拉着秦林的手,格外亲切地说着。
表面上是赞秦林,字字句句都咬着上官的身份,他这是告诉众人:看见没,掌锦衣卫事的是我老刘,秦林,他还嫩点,谁要现在就寻思着投靠他,恐怕还早了二十年!
秦林一反常态的谦逊:“刘都督太客气了,下官这点微末道行,简直不值一哂,在刘都督面前,可就是孙猴子遇到了唐三藏,逃不掉紧箍咒啰!”
刘守有脸上笑嘻嘻,心头犯嘀咕:这秦某人怎么一反常态,格外的谦虚起来?别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回答正确加十分!
众位堂上官都拿出礼单,有人送的是金子打的寿星,有人是羊脂白玉的带扣,唯独秦林把长长一份礼单掏出来,高声念道:
“属下敬奉寿面八斤、花生两斗、糖糕四盒、六色蜜饯一提、花布表里两端……”
从厅上坐着的伯爵、驸马、都督,到站着的锦衣卫堂上官,全都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秦林,又迷惑不解地看看刘守有。
秦林送的礼物种类之多,怕不下十七八样,偏偏全是京师百姓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送的便宜玩意儿,全部加起来看值不值得到十两纹银!
厅上有位家学欠奉的伯爷当场就笑喷了:“这……这是把咱们刘都督当成乡下老太太了?他……他妈的还有花布两匹、鸡蛋一篮。”
刘守有脸皮直抽,有种抓狂的冲动,这样的礼物,他打生下来还是头一次收到呢。
可秦林像是完全不懂似的,还笑嘻嘻地捧着礼单送过来:“礼物菲薄的很,实在不成敬意,只因下官俸禄微薄,又早知刘都督清正廉洁,是以才斗胆相赠,还望都督笑纳。”
伸手不打笑脸人,京师百官互拜,还没听说因为礼物菲薄就把客人打出去的,何况听起来秦林送的东西还挺多……
刘守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收下礼物吧,是个笑话,拒收礼物吧,怕旁人更要笑翻:敢情金子寿星、羊脂白玉带扣就收,鸡蛋、寿面什么的就赶出去,你刘都督就这么贪婪粗鄙?
实在无可奈何,刘守有只得硬着头皮从秦林手里接下礼单,自嘲地笑道:“秦指挥送的礼物还真别有意趣,本官的厨子怕是省了不少采办之费。”
别的锦衣卫堂上官,不管是不是刘守有的亲信,肚子里都笑得翻江倒海,暗道秦林这厮实在惫懒,这不是活脱脱的拿刘都督开玩笑吗?摆明了另立山头,和刘都督分庭抗礼呀!
不过刘都督也不是吃素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收下礼单之后立刻吩咐仆役:“来人呐,去准备淮山一袋、大枣十斤、猪肉一腿……回给秦指挥作谢步之礼。”
京师客人登门拜访,第二天主人回拜叫做谢步,久而久之回礼也叫谢步,刘守有当场回给秦林,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谢刘都督的赏!”秦林老老实实地谢过,老老实实地带着东西告辞离开。
哼,总不能叫你占便宜!刘守有没好气的坐下,慢慢喝着茶水,自觉应对还算恰当。
看看左右亲信的脸色不大对劲儿,刘守有忽然心头一跳:秦林怎么送礼,我就怎么回礼,岂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再者,他是属下的指挥佥事,我是掌锦衣卫的都督,互赠礼物相等,这不成了我默认他有资格分庭抗礼吗?
哎呀不好!这时候刘守有才把椅子扶手一拍,晓得前头就上了秦林的当:都说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那家伙却把如来佛改成了唐僧,分明是说他自己是神通广大的孙猴子,我刘都督是只会念经的唐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