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全国大小各衙门官府的官员须得身穿官服,前往所在衙门举行“望阙遥贺”之礼,舞蹈山呼,行十四拜礼,遥向京师的天子拜贺新岁,各地的藩王也要行“望阙庆祝”之礼。
帝国的心脏,辉煌壮丽的紫禁城中,则要举办大明朝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大朝,在京勋臣贵戚、文武百官尽皆入宫朝会。
秦林已升到锦衣卫堂上官,应该去参加大朝会,所以早晨天都还没亮,徐辛夷就把他从热被窝里面提溜出来,亲手替他把衣服穿了,又命侍剑等打来热水洗漱。
“天都还黑着,急什么呢?!”秦林迷迷糊糊的,把水往脸上浇。
徐辛夷鼓着腮帮子,掐了秦林一把:“懒虫,你一年能见朱翊钧几次面?我还请尧媖表妹有机会替你说几句好话,好让她哥提拔你呢!”
朱尧媖?秦林笑笑,指望那胆小鬼去吹风,我还不如自己去和万历说呢,话说……呃,秦林摸了摸鼻子:“老婆,你好像对皇帝缺乏应有的尊重啊?!”
“切,那小胖子……”徐辛夷撇撇嘴,满不在乎地道:“去了你就知道,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矮胖子,好了好了,这是只有咱们俩才这么说,换了尧媖表妹面前,我也常赞她皇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什么的。”
秦林哧的一声笑,徐辛夷大大咧咧的,难道他秦长官又是什么忠臣义士?对大明皇帝有多忠心耿耿?
匆匆梳洗完毕,又吃了点早饭,徐辛夷怕他饿了,还给他怀里揣了几块桂花酥饼,这才打发他出门。
天色黑蒙蒙的,只见对面一道人影,秦林定住脚,牛大力和陆胖子拔出腰带上的迅雷枪,厉声喝道:“什么人?”
“是我、是老洪……”洪扬善洪指挥已在外面等着了,倒被牛大力和陆胖子吓了一跳,等他俩收起枪,这才擦了擦脑门冷汗,笑眯眯地迎上来:“恭贺新禧秦将军,京师天亮比南方晚,这还乌漆麻黑的,所以下官提了只灯笼替您引路。”
“哎呀,洪长官你也是的……”陆远志抱怨道:“既然有灯笼,早打起来嘛,害得我和老牛还以为你是白莲教的刺客呢。”
洪扬善晓得秦林在南方屡破白莲教,斩杀长老、香主多名,早已被白莲教恨之入骨,所以走哪儿都带着全副武装的亲兵校尉,倒也不以为意,连连点头称是。
秦林则冲着洪扬善鼓励的笑了笑。
这洪指挥哪儿是要点灯笼替秦林照亮?只为秦长官初到京师,怕是不怎么懂大朝会的程序、礼仪,所以洪扬善早早的等在外面,意思是要帮着提点一二。
身为属官,如果洪扬善直说秦林不懂朝会程序,那就像倚老卖老、欺秦林初来乍到了,反而叫上司心里不舒服,于是他只说打灯笼照亮。
秦林察言观色何等厉害,早已把洪扬善的作为看得透彻,迎合对方的善意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洪扬善心里面乐滋滋的,自居仆从之位,真的就点起灯笼在前头引路。
秦林见了心头暗叹,这洪指挥也是官场上一人精儿,绝非俞大猷那种炮筒子,本事也还很有几分,现在口头上叫他协掌南镇抚司,底下那些千户、百户、镇抚、知事都还服他,怎么就一辈子升不上去?
那自然是吃了被张居正扳倒的前任首辅高拱的亏。
高阁老一倒台,岂止是树倒猢狲散,像洪扬善这种不掌衙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最多算猢狲身上的跳蚤……说不定高拱连洪某人的名字都记不得,结果他照样跟着倒霉,辗转蹭蹬到如今,以前段时间秦林的观察,连好些掌实权、署实缺的千户百户都瞧他不起呢。
这官场上的事情啊,不仅自己本事要过硬,手腕要狠辣,结交要宽泛,花钱要大方,靠山要硬扎,缺了一条,这辈子也就只有在杂职闲差上混到老了。
秦林想到这里,顿觉徐老头定的左右逢源、若即若离、固本培元、自成一派十六字方针,实在是妙用无穷。
说话间就到了皇城,武官由西长安门进入,文官走东长安门,秦林和洪扬善就是走的西门。
进去之后是端门和午门之间的广场,午门里头就是皇帝所居的紫禁城,而这片小广场两侧则建有官员等待上朝时休息的朝房,其中锦衣卫的朝房就在右阙门南边一点儿,位置还在内阁朝房的上头。
秦林走到锦衣卫朝房,还没进门,就见远处一顶硕大无朋的轿子由三十二人抬着缓缓行来,轿顶有如穹庐、四壁象征四方,格局法天象地,轿前撑开一张御赐曲柄黄伞,轿子两侧设有走廊,珍珠帷幕、绫罗装饰,便如一座移动的宫殿。
首辅帝师张居正到了。
从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等等各衙门的朝方里头,立刻奔出许多官员,争先恐后一窝蜂的上前趋奉,就像许多铁砂被磁石吸引,又像颗颗行星绕着太阳运行。
早知道张相爷本事大、脾气大、排场大,秦林见了这一幕也不禁感叹,张居正自称并非丞相,果然没错。
明初的丞相,李善长、胡惟庸,哪里有这般风光气派?
张居正实乃摄政也!
洪扬善见秦林并不上前,微觉诧异:“秦长官,您?”
秦林笑笑,也不答话,掀开帘子就进了锦衣卫的朝房。
本来里头等着许多堂上官,但这会儿都和刘守有一块儿出去参谒张相爷,只有几个胡子花白、老得不成样子的还留在里面,互相打趣,说腰身硬了打不来躬,身子弱了吹不得风,只好躲懒罢。
秦林自是付之一笑,他们不是真吹不得风,只是自知这辈子已经快到头了,再奉承张居正也不可能升官,干脆彼此都省点事。
和这几个老朽待着也无聊,秦林干脆就站在门口看风景,瞧着那些官员做出种种媚态趋奉张居正,倒也有趣。
他这番举动叫旁边内阁朝房之中,一位阁臣看在眼里,顿觉有几分诧异,走出来问道:“请教这位将军台甫上下?众皆趋奔帝师张老先生,何以阁下独处?”
此人年约五旬,白脸上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头戴玉佩七梁冠,身穿赤罗衣,腰系玉环绶,这是一品文官的朝服。
秦林并不认识这人,但见他从内阁朝房中出来,穿着一品官的朝服,说话又是山西口音,就知道是当朝次辅、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末将忝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镇抚司,秦林在此见过张大学士……”秦林站立原地,朝上作了一揖。
明官场规矩,凡下官见上官,须得退避旁边然后作揖。
虽武职一二品的边关大帅,见阁臣、尚书也须叩见,秦林区区四品锦衣卫官员,非但不跪,还站在原地就作揖,身为次辅的张四维未免有些不快,脸色黑了一下,可听到秦林这个名字,又微微一怔,脸上几丝青气转瞬即逝,颇为矜持地点点头:
“原来是审阴断阳、屡破奇案的秦将军,好、好,如此年轻有为,真乃我大明之福将也!”
“张大学士谬赞,您辅弼圣朝天子,普济甘霖于六合,这才是功勋卓著呢!”秦林一堆高帽子扔过去,心头却暗骂:老东西,装什么大尾巴狼?刚才老子没跪,你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哼哼,内阁次辅挺了不起么?谁都知道,你就是张居正手里的橡皮图章。
张四维、申时行为内阁次辅和三辅,但这两位在首辅帝师如日中天的光华之下,完全黯然失色,只能以近乎僚属的身份替张居正办一些上传下达的公务,并没有什么权柄。
秦林呢,他如果还是要游离于各方势力之间,装傻充愣混日子,那么见谁都可以跪……如果磕头就能换官职,大明朝有的是官员愿意做磕头虫。
可他不能,既然要拉派系、树大旗,自己就得把腰杆挺直了,哪怕派系小、实力弱,也得独树一帜,如果见人就弯腰,谁还把你当回事?
正如所料,看见秦林在当朝次辅面前也不亢不卑,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充作随从的牛大力、陆胖子两个面有得色,洪扬善洪指挥惊讶之下,眼睛里面亮闪闪的,几个注意到这一幕的锦衣卫堂上官也暗自讶异,各自盘算着小九九。
秦林虽然没跪拜,后头一番捧场面的话也叫张四维挺高兴的,即便不掌实权,别人说奉承话也是好听嘛,再说了,次辅大人也晓得秦林不跪冯保的掌故,想想自己权柄还远不如那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心头便也没什么不平衡的了。
他遥望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笑眯眯地道:“秦将军何尝不是谬赞?老夫只是首辅帝师张相爷的臂膀而已,辅弼之功当归于帝师,老夫并没有什么功劳。”
张四维话说得好听,遥望张居正大轿时,眉目中含着几分阴沉郁结之气,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