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帝师张居正的府邸,朱漆镶铜钉的中门扎扎开启,张相爷亲自将秦林送到了门口。
秦林回身一揖到地,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拱拱手,转身回去。
表面上两人什么也没说,其实早已一切尽在不言中,相府的中门轻易不开,张居正威权素重,更不是经常亲自送人出门的,秦林只作长揖而张相爷拱手回礼,则全然不是对子侄后辈的礼节,隐隐已拿他当作一方诸侯看待。
而张相爷自始至终板着脸,并不见对秦林有多亲热,看在有心人眼中便有了结论:张居正待这位秦指挥,既非子侄后辈,也不像下级僚属,更接近于政坛上的盟友。
秦林何德何能?尽管自居下风,却隐隐有与江陵相国分庭抗礼之势。
张居正执掌朝纲,当世威势无匹,厂卫自然不敢在他家里派驻密探,但相府街对面的茶楼酒肆中,就有不少人经年累月的坐在这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道朱漆大门。
很快,张相爷亲送秦指挥的一幕,就会通过东厂番子、锦衣密探以及别的什么人的嘴巴,报告到了他们的主人那里,引发无数的猜测和联想……
秦林骑上牛大力牵来的踏雪乌骓,居高临下朝着街对面茶楼酒肆中张望,几道始终关注着这边的目光迅速收敛,隐约间数道身影匆匆而去。
要的就是这效果,秦林见状微微一笑。
他早就知道冯保兼总内外、贪欲日盛,已引起了张居正的不满,所以张相爷必定要替自己在教训冯保一事上背书,不过相爷所谓“分庭抗礼”的态度嘛,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了:秦长官坐享齐人之福,只余下一个平妻的位置,还老想打他女儿的主意,相爷的脸色能好看才怪了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张小姐都抛了绣球,您老还要棒打鸳鸯,小生我只好去骗骗徐大小姐啰……”秦林摇头晃脑的叹息着。
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听到这般不要脸的自言自语,只怕要一头碰死了。天底下才子佳人千千万万,哪有一个像咱们这位秦长官?
时值正午,秦林带着陆远志、牛大力两个进猪市口便宜坊的分号大吃了一顿,将各项事情捡紧要的和两位心腹弟兄说了一遍。
胖子绿豆眼儿瞪得老大,边啃鸭架子边唾沫横飞地道:“替长公主找回珍宝,得了李太后欢心,教训了冯保,打了冯邦宁,最后还叫张相爷背书,秦哥,你这趟差使办得那叫个扎实!”
牛大力嘴里塞满了包着鸭肉、大葱和甜面酱的荷叶饼,饶是他喉咙比牛粗,也噎得直伸脖子,半晌才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略有些惋惜:“常听人说什么简在帝心,长官见了太后,想必也是很不错的,只可惜这趟费了许多力气,先帝封下的国宝却是长公主找到的,没有长官的功劳。”
秦林摇摇头,胖子还有三分见识,老牛嘛,于朝局、官场,那就全然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个一窍不通!
三人吃饱喝足,左右无事,骑着马慢慢逛着回去,在京师东瞧瞧西看看,不少人家的屋顶积着雪,屋檐底下挂着冰棱子,景色与南方大不相同,瞧着倒也有趣。
忽然听得侍剑用南京官话欢呼:“找到了,姑爷在这里!”
徐辛夷一袭火狐大氅,手上拿着什么东西,骑着照夜玉狮子,领着一群娘子军,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哎呀不好!秦林突然想起来,徐大小姐是约略晓得自己进宫做什么的,这一大上午必定都担着心,自己迟迟未回,她不生气才怪了!
徐大小姐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本来替秦林担惊受怕,见到他平平安安又欢欣无限,可见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显然不是出宫就立马回家的,登时又气愤难平。
心头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就在秦林以为大小姐下一刻就要发飙的时候,她突然柔声道:“官、官人,雪后初晴,北风严寒,妾身替你做了身豹皮战袄,这就穿上试试?”
我靠,事有反常即为妖,徐大小姐什么时候像像现在这么温柔过?秦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暗道大事不好。
“这……这个就暂且算了吧,不冷,还不冷……”秦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徐大小姐不由分说,就把秦林拉下马,把豹皮战袄朝他身上套,还万份温柔地道:“是妾身亲手做的,官人可不要嫌弃哦!”
秦林穿在身上怎么都觉着别扭,原来这豹皮袄子左边袖子低、右边袖子高,前襟长了三寸,后摆短了五分,本来英风锐气的秦长官套了这件衣服,活像只大马猴。
“哎呀,这个……呃……”秦林本想把衣服脱下来,可徐大小姐已经紧咬银牙,把拳头捏得劈啪作响了。
没奈何,秦长官遇到悍妻也只好权且忍耐,穿着那件从头到脚没一处合适的豹皮袍子,和徐大小姐并骑而行。
侍剑和女兵们肚子都要笑痛,面上仍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辛苦;牛大力和陆胖子则幸灾乐祸,全然没有一点儿身为下属的觉悟。
“喂,大小姐,你看我这个样子……”秦林一提缰绳,凑近嘟着嘴儿的徐辛夷,软语央告。
徐大小姐把他瞥了一眼,情知衣服做得不对劲儿,忍不住笑道:“像只大马猴!”
“你是我老婆,那你就是耍猴的,丈夫丢脸,老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嘻嘻,本小姐呀,耍的就是你这只大马猴!”
……
两人一路斗嘴,慢慢走到会仙客栈门口。
却见那里早已等着许多人,堆着不少东西,发现秦林回来了,他们老远就一窝蜂的涌上来。
“秦长官,恭喜恭喜!”
“小的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家人……”
“秦长官,小人替徐掌刑向您问个好!”
秦林被这群人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耐烦了干脆大吼一声:“都住嘴,一个一个来洪指挥,你老请先说。”
那洪指挥乃是锦衣卫衙门共事的同僚,带着一群千户、百户等在这里,赶紧弓着腰儿问好:“恭喜,长官大喜冯指挥突然告病,掌锦衣卫事刘都督已发下委札,就委长官您代掌南镇抚司!”
诸多锦衣官员大部分是南镇抚司属官,当下就给秦林行起了庭参。
锦衣卫除了执掌全卫最高权力的刘守有,就属南北镇抚司权柄最大,北镇抚司对外,诏狱天牢令人闻之胆寒,而南镇抚司对内,对整个锦衣卫系统拥有监察权力,乃是内设的秘密监察机关,虽然声名不怎么显著,实际权柄则相当厉害。
秦林得以执掌南镇抚司,虽然头上还有个“代”字,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去掉的。
洪指挥声音极大,腰杆呵得低低的:“年未弱冠便升至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镇抚司,本卫两百年来以秦长官最为卓异,下官等佩服之至!”
“谬赞,谬赞……”秦林说着客气话儿,又问另外几拨人是做什么的。
有东厂掌刑千户徐爵派来的番子,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御马监张鲸,以及另外一位秉笔太监、掌内官监张诚,还有成国公朱应桢的老家人,各送了秦林一份厚厚的礼物,那礼单都是长长的。
就拿司礼监张诚来说,过去也和秦林亲厚,但因着张小阳的关系,不管书信还是见面,话里话外都以尊长自居。
但这一次,他派来的老家人极其客气,随礼单过来的便函上,口气已经完全变了,和秦林平辈相称,说小侄张小阳过去多蒙秦长官照顾,感激不尽,特送礼物若干,还望笑纳云云。
徐辛夷殷红丰润的嘴儿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了,把秦林往旁边一拉:“不对呀,东厂徐爵和你不对付吧?!还有那张鲸,你不是在南京打了他侄儿张尊尧,我还帮你打架来着……”
秦林心知肚明,徐爵实际上是替冯保来送礼物的,口说无凭,冯保以此来表示井水不犯河水的诚意……恐怕冯公公的“诚意”如此丰厚,也和不久之前相府门口发生的事情息息相关吧。
张诚的态度发生转变,从居高临下变成平视,早就在情理之中;而张鲸久在宫中,晓得清明上河图这件事的几分内情,见冯保尚且吃瘪,他心头岂能无所触动?命人送礼来,是要替侄儿把往日和秦林的龃龉揭过去的意思。
不过通算下来,还属成国公朱应桢的礼物最实际:草帽胡同的一所大宅子。
那草帽胡同就在会仙客栈所在的养马胡同北面不远处,距离锦衣卫衙门也很近,秦林收下各家礼物,又写了封谢恩札子请洪指挥带给刘守有,接着就兴致勃勃的指挥亲兵校尉搬家。
秦林既然搬了,徐辛夷也扭扭捏捏地问自己怎么办,秦林大手一挥:“老婆不和我住一块,别人还以为咱们夫妻分居呢?!”
徐大小姐高高兴兴的指挥女兵们也搬家,忙了一下午才搬完,擦着额头的汗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叹息道:“可惜清明上河图被朱应桢烧掉了,我听爹爹说过,这幅图可是堪比明月珠、和氏璧的稀世珍宝呢!”
来来来,秦林牵着徐辛夷的手,走到刚收拾好的房间里面,关上房门,从怀中取出尺许长短的一物:“老婆你且看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