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俸,即折支俸禄,将一些外国进贡的贡物按价值折算成粮食和银两,发放给官吏,以冲抵其本来的薪俸。
这种方法盛行于永乐到成化年间,因为三保太监下西洋,前来朝贡的南洋小国极多,胡椒、苏木等贡品在府库堆积如山,朝廷便推行折俸来降低库存,到了一百年前的成化中期,因为库存下降,便逐步废止了。
张居正当国,隆庆开海,前来进行朝贡贸易的国家又逐步增多,贡品也多了起来;同时民间海贸日益兴盛,福建月港的提督市舶太监和奸猾商人通谋舞弊糊弄朝廷,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海外物产充作实物税,全都运来京师,堆在府库里面。
正逢张居正推行新政,希望开源节流,便廷议重开折俸,用这些货物充当薪俸发给官员们,以节约原本的粮食现银支出。
可刚刚实行一个月,就搞得麻烦大了,南北两京的官员叫苦连天,尤其是那些穷酸苦熬的给事、御史等中低级官员,一时间物议鼎沸,而众多皇亲勋贵也极力反弹。
强力推行吧,众多低级穷京官已生活无着,勉强要把人家薪俸折成不当吃不当穿的奇怪东西,未免没有道理;就此收回成命吧,又有朝令夕改之嫌,朝廷、内阁,尤其是首辅帝师的威信何存?
现在张居正都有骑虎难下的感觉,所以当王国光提出此事之后,他颇为期待地看着秦林,希望他又能出个歪点子,解决这个麻烦。
秦林却是摸着下巴苦笑,心说你们把我当成哆啦A梦了?
河工民夫所需的大批粮食,因漕帮和五峰海商财雄势大,势力范围正好位于稻米高产区江南水乡,本身又具备强大的运输能力,这才能够让秦林轻松解决。
掣电枪、迅雷枪装备新军的经费问题,新式武器本来就是秦林鼓捣出来的,曾省吾等人虽是能吏,接到魏国公呈来的样品和图式才几天时间,当然不如他驾轻就熟。
而折俸这件事,秦林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要是他立马就能把完美的方案拿出来,好嘛,张居正直接让贤得了。
“这个嘛,下官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秦林讪讪地笑了笑,朝王国光拱拱手:“等下官回去慢慢想一想,若是有了什么一孔之见,再请王天官指教。”
王国光倒是没说什么,毕竟秦林已经解决了兵部和工部的两个难题,要是连折俸事件的处理方法也信手拈来,那简直就太妖孽了。
张居正听了有些失望的叹口气,或许是前面秦林特出的表现,首辅帝师在不知不觉间已把他当作能和王国光、曾省吾这些尚书侍郎同级的人物,甚至机谋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世侄,老夫知道你颇有点歪脑筋,折俸这件事你回去再多想想,若有什么鬼主意,不妨径来告诉老夫。”
张居正和颜悦色地说着,原本打算拿几个难题考倒秦林,再拿他狠狠发落,可现在首辅大人改变了主意,顿了顿,又道:“若是办法好,老夫重重赏你!”
秦林嬉皮笑脸的坏笑,心道:怎么重赏?把张紫萱许给我,那就差不多。
等在窗外回廊上的张懋修倒是很解气地道:“哼哼,秦某人总算也有被考倒的时候,我只说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刘伯温再世呢!”
“我倒是觉得秦林不错了,至少咱们就办不到河工和新枪这两条……”张敬修笑了笑,觉得弟弟过于苛刻,六部尚书都没想出好办法,偏就要秦林拿出来?
“喂,小妹你怎么说?”张懋修推了推妹妹的肩膀。
“折俸的事情,中低级京官受损大,勋臣贵戚反弹强……”张紫萱喃喃地念叨着,漂亮整齐的门牙轻轻咬着嘴唇,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
张懋修奇道:“你说什么?我们问你怎么看秦林呢……”
“这你还用问吗?”张敬修无可奈何地看看弟弟,又看看妹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紫萱反应过来,俏脸刹那间变得绯红……原来刚才她正一门心思替秦林琢磨办法呢!
大堂之上,工部尚书李幼滋、侍郎潘季驯,兵部侍郎曾省吾这三位喜笑开怀,他们的难题都有了着落;户部尚书张学颜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两件紧迫的国库支出有了解决办法,朝廷开支不再像预料那么紧张了,忧的是折俸还没合适的办法,他这个户部尚书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吏部尚书王国光、侍郎王篆两位闷闷不乐,他俩一个年近七旬,一个年过花甲,两把白胡子,在那里抱怨:“都讲求吏治,洪武爷定下的俸禄本来就低,还要折俸,这不逼着人去贪污吗?”
“能贪污,能弄点冰敬炭敬还算好的,可那些个穷京官连贪都无处贪,本来俸禄低,正好京师衙门破旧冬季严寒,拿这个做借口,都缩在家里头烤火,衙门里空空如也……”
任何王朝到了中期以后必然制度松弛,就拿朝会来说,成化年间锦衣卫做过统计,有一次应到的两千多名官员竟有一千多名没到,从公侯伯开始直到低品官员都有,以至于到了张居正执政,干脆把每天的早朝改为逢三六九日举行,省得官员们老是想方设法的逃避上朝。
官员们连面见皇帝的早朝都可以肆无忌惮的“逃课”衙门办公更是随便溜号了,天气好还正常一点儿,入冬以来天气严寒,借着衙门破败四面漏风为由,许多官员干脆公然罢工了,要推行严查吏治的考成法,就遇到了大面积的软性抵抗。
秦林听到这里,忽地心头一动,接口道:“所谓做官不修衙,其实都是面子上显得清廉,各位官员自己家里都是富丽堂皇的,故意把衙门弄得破破烂烂,一来省了银子往自己荷包里揣,二来正好借衙门破旧为由不去值班,躲在家里舒舒服服的行乐。”
张居正闻言果然大为光火。
他用能吏不用清官,像王国光、曾省吾这些官儿,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贪财、好色的毛病,但个顶个的能干,处理政务也极其勤勉。
相反,首辅帝师最恨的就是一是沽名钓誉假清高之辈,二是庸官懒官昏官,秦林说的,正触到他恼火之处。
“这些庸碌无能之辈,尸位素餐,真乃国之蠹虫!”张居正生气地说着,把手往下一切:“老夫迟早要将此辈尽数斥革。”
秦林笑眯眯地道:“世叔,以小侄愚见,折俸一事或可容后再议,衙门确实该修修了。衙门太过破败不仅有碍国家观瞻,失了天朝体面,而且给官员趁严寒酷暑偷懒逃班的借口,可不是什么好事。”
修衙门就要花钱,张居正本来极恨庸官懒官,可一听要花钱就又沉吟不决。
工部尚书李幼滋想了想,帮着道:“新建当然花费浩大,如果只是维修的话,其实所费不多。”
“而且秦将军解决了军械、河工两个难题,这点维修费用咱们户部还是拿得出来的……”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赞成修修衙门,他和王国光编纂《万历会计录》的时候,就调查过各衙门营建修整的费用问题。
“好吧……”张居正轻轻拍着桌子,点了点头:“就由户部拨款、工部负责,把京师各衙门修一修,免得庸官懒官以此为借口逃避坐班,逃避老夫的考成法!”
秦林咧着嘴嘿嘿直乐,这家伙心怀鬼胎啊!
他朝李幼滋作了一揖,笑道:“不是下官叫苦,下官在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办事衙署,实在破得不成个样子,既然要修衙门,我就在这里求个情,请李尚书派人先把我那衙门给修修吧!”
“呃……”张居正、王国光、张学颜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然失笑……夸夸其谈的清流、办事能干的能吏、老成持重的官场老手、飞扬跋扈的贵戚纨绔,大家都见得多了,可像秦林这种没脸没皮的家伙,诸位朝廷大佬还是平生头一次遇到。
李幼滋忍不住莞尔,取笑道:“原来秦将军赞成修衙,早已把自个儿的主意打在前头了,请问张老先生,贤侄这算不算借公行私?”
张居正捋着胡须,微笑不语。
秦林厚着脸皮连声道:“公私两便,这只算公私两便。”
“无赖,真是个无赖!”张居正忍不住呵呵大笑,又正色道:“秦林,你别处耍无赖倒也罢了,唯独有件事别乱打鬼主意,否则老夫决不饶你!”
“老泰山啊……”秦林苦着脸,心说:您还真是严防死守啊,咋人和人相差就那么大,您看魏国公他老人家多开通?
张敬修、张懋修在回廊上听到这里,两兄弟早就笑翻了,秦林也够惫懒,父亲大人也可乐,嗯,话说这好几年了,还没见爹爹像今天这样开怀大笑呢。
“这家伙!”张紫萱撇撇嘴,见里面谈得差不多了,秦林快要告辞出来,她又把两位哥哥一拉,离开回廊。
“你不见见他吗?”张懋修睁着眼睛,不明白妹妹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