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名琉球使臣改口的那一刻起,秦林和金樱姬就摆脱了唯一嫌疑犯的尴尬处境,李嗣贤、刘体道虽然嘴上不饶人,口口声声咬定是五峰海商作案,却也不能把金樱姬扣押起来了。
案情重大,首先要确定两位天使究竟是生是死,众位官员便从水师调了一艘八橹快船,挑起灯球火把,连夜赶往大衢山岛。
官船之上,泾渭分明,秦林、金樱姬、黄公公和霍重楼坐在一边,李嗣贤、刘体道、梁灿、卫荣坐在另一边,互相都没什么好脸色。
八橹快船除了船帆吃风,左右舷侧还各有四支橹,三名水手摇一支橹,二十四人齐动手,船速奇快如飞。
这是十万火急的公务,水师光橹手就派了七十二名,分作三班轮换,一口气也不停歇,乘着晚上退潮,八橹快船劈波斩浪,天刚蒙蒙亮,就到了位于杭州湾喇叭口的大衢山岛。
众位官员来到甲板,心情各不相同,但都仰着头眺望远处的海岛。
老远岛上看见有兵船过来,立刻派了两条武装商船迎上来查问,金樱姬令侍女举着五峰旗帜,两艘大船上立刻爆发出阵阵欢呼,让开了海路,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护航。
李嗣贤与刘体道对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权正银知道地方,指引船只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浅滩,来到大衢山岛的东南面。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海上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借着天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沙滩上有那么黑漆漆的一团。
水师士兵摇着橹把船驶得更近了些,船头上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呼声,因为太阳跃出海面的第一缕金光映照在那黑影上,人们已能清楚地看到那是册封天使乘坐的封舟。
尽管早已知道了不幸事件的发生,可亲眼目睹这艘封舟孤零零的搁浅在海滩上,人们心中仍免不了几声唏嘘。
瀛洲长官司已派遣水兵在此守护,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搭建了栈桥,八橹快船靠过去,众位官员准备登岸。
“秦长官,栈桥上,嘿嘿,要不要老霍再来一手?”霍重楼眉飞色舞地笑着,根根扎起的络腮胡子都笑得直抖:“也叫两个昏官喝一肚皮海水。”
当初在蕲州他就被秦林买嘱,踏断了跳板,把黄连祖整得几乎淹死,也为最终破案奠定了基础。
不过这次秦林没那打算,闻言咧着嘴笑,暗道老霍也被老子教坏了。
岸上打了粗大的木桩,封舟用缆绳拴住,也有栈桥通往甲板,众位官员便登船查看。
秦林本想提醒这些人不要乱摸乱动,没想到刘体道还抢先说了,他看看秦林、金樱姬,冷笑道:“上了船就不要伸手乱摸,也千万别失落什么物件,否则将来被本官发现什么,那咱们就不好说话了!”
这人倒有点儿意思……秦林饶有兴致地看着刘体道表演,他嘴角的笑容很有些诡异,就像猫戏老鼠似的盯着巡按大人。
哼刘体道被秦林看得浑身发毛,冷哼一声把脑袋转了过去。
官员们开始检查这艘死亡之船。
只见甲板上、船舱中,到处都是干涸的鲜血,血腥味道浓重得使人很想呕吐,本来海风的腥咸味道是很清新的,但混上了这种血腥味,就变得格外腥臭刺鼻,比屠宰场的气味还要难闻。
人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甲板的上的血迹,四处查看,恐怖的场景已经毋庸置疑的表明,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屠杀。
阴暗的船舱中,喷溅状、滴落状、血泊状的血迹,多得那叫个触目惊心,舱室潮湿阴暗不见阳光,通风也不怎么良好,那血腥的气息,也就比别处更加浓烈可怕。
只不过,海上血迹比这里更多的时候,人们也是见过的,比如……
“会不会是别的动物的血?比如鱼什么的。”权正银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提了出来。
秦林在第一时间予以了否认,他的神色格外凝重:“不,是人血,这味道我熟得很。”
说着,他习惯性的抽了抽鼻子。
法医的鼻子是他们分析案情的利器,干上这一行,“恶心”两个字永远要从字典中删除,有经验的法医不但能闻出人血和动物血的区别,还能从死者的内脏闻出有无常见病变、有没有喝醉,甚至有时候要闻胃内容物判断是否中了常见毒药,闻长了绿毛的尸体,以判断死亡时间。
被害后经过冰冻再分尸的尸体,解冻后会有独特的酸味;被焚烧的人体,带着皮革烧焦的臭味……
很多时候人的鼻子比实验室仪器更加快速方便,而法医如果能早一个小时确定死因,就能给侦破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
秦林说的话本来没有错,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就不一样了,阴暗的船舱中,昏暗的光线从侧面照得他脸色煞白,地上、墙壁布满了血迹,浓重的血腥味道令人欲呕,偏偏他不紧不慢的来一句“人血的味道我熟得很”。
“呃……哇……”刘体道捂着嘴就往外跑,到了船舷就探出身子哇啦哇啦一阵狂吐。
黄公公和李嗣贤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抖抖索索的往舱外挪步子。
秦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道墙壁上呈现喷溅状的血迹,发觉气氛不对劲儿,回过头来摸摸下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
“你……你故意的!”金樱姬恨恨的磨着牙齿,刚才她也胃里直冒酸水。
“哇啊啊啊啊……”一串凄厉恐怖的嚎叫从刘体道嘴里发出,声音之尖利高亢,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趴在船舷上狂吐的刘体道,被恶鬼附体一样手舞足蹈,脸色白得像死人,疯狂额大叫大嚷,从嘴里吐出无意义的连串怪叫。
“又疯了一个……”陆胖子悲天悯人的叹息着,“可惜太师父不在,否则又可以扎他满头银针了。”
霍重楼凶神恶煞的走上去,揪住刘体道就扇了两个耳光,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仍蹲在地上嗬嗬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撞了邪?人们面面相觑。
秦林想了想,走到刘体道刚才呕吐的船舷处,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叹口气,把栏杆一拍:“原来如此!”
船舷正下方的海水里面,一具尸体被泡得惨白,脖子上长长的刀口翻卷着,没有半分血色,头发像海藻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狰狞的面容若隐若现,尤其是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翻着白惨惨的死鱼眼,整具尸体就像来自冰冷水底、窥视着温暖人间,随时要寻找替死鬼的怨灵。
恐怖,实在恐怖,就算秦林也心头有些不舒服,那刘体道只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儒生,应科举考上了进士,做到巡按御史,一直是清流文官,并未沙场征战或者断狱问案,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可怕的场面?没当场吓成失心疯,已算他运气不错了。
金樱姬瞧见秦林的样子,就知道水底下有“东西”,她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头,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平息下来。
看看刘体道还趴在甲板上直喘粗气,金樱姬越发瞧他不起,掩着嘴吃吃地笑:“原来刘巡按是这等斯文人儿呢以本官看来,这等行凶杀人的案子,还是秦长官拿手些……刘巡按,要不要喝点茶水?本官还有桂圆红枣茶哩。”
刘体道实在被吓得够呛,只觉喉咙口酸水直冒,赶紧点头要喝。
秦林、霍重楼等人却是诧异无比,什么时候金长官也变得这等体贴人了?她没把刘体道推进海里就算好的,还请他喝什么桂圆红枣茶?
不一会儿侍女把茶水端来,金樱姬纤纤玉手亲自端上。
哪知刘体道无福受用美人素手奉茶的待遇,他往茶水里看了看,登时一个趔趄就摔在甲板上。
原来金樱姬端着的那杯桂圆红枣茶,熬得十分浓稠,颜色又是红艳艳的,盛在白瓷杯子里面就像鲜血一般,刘体道本来就快被吓疯了,再看见这玩意儿,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金长官,你又不乖了……”秦林趁别人都注意刘体道,他悄悄朝金樱姬挺翘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抢过那盏茶喝下,咂咂嘴巴:“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点。”
讨厌!金樱姬斜了他一眼。
五峰海商有的是水性精熟的好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海中那具尸首捞起来,原来是封舟上的一名水手,尸首已被海水泡得发白了,致命伤正是脖子上的那道刀口。
“妈的,这倒是奇怪……”秦林揉着太阳穴,故意大声道:“东洋大海茫茫无边,船顺水漂到这里,连尸首也漂过来了,这大衢山岛还真是有吸引力啊!”
他注意观察李嗣贤和刘体道的神色,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变化。
话音未落,龟板武夫踩着木屐在沙滩上飞跑,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水兵,老远他就打着怪腔怪调的汉语,扯着喉咙直吼:“不好了,不好了,那边也有两具尸首被浪冲到了海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