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田七爷替秦林引见的两位京师来客,是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和行人司行人谢杰,他们将从杭州出海前往琉球。
琉球王国就是后来被日本吞并的冲绳,在此之前长达千年的漫长历史里,它一直是中国的藩属,沐浴着灿烂的中原文明。
隋炀帝令羽骑尉朱宽出海寻访海外异俗。行至今日北起奄美大岛,南至与那国岛时,见一片珍珠般的岛屿浮在海面中,“若虬龙浮在水面”,遂为其取名流虬。唐朝编纂隋书时,为避帝王龙讳,将该地更名为流求。至朱元璋时期,将该地美名以:琉球,意为琉璃玉和珍珠球,可见其壮丽奇绝的景色。
琉球国居民除了本地土著岛民,也有来自浙江、福建的大批移民,当地人温和守礼仰慕中原文化,热衷于学习汉文、汉礼,对中华天朝世世入贡、代代修好,被洪武爷朱元璋列为“不征之国”。
不久前结束的抗倭战争中,琉球国还曾于海上协助明军进剿倭寇,实乃忠心耿耿的海外藩属。
现任琉球国王尚永,世称阿应理屋恵王子,六年前老国王逝世,尚永继位为王。尚永派遣正议大夫郑宪等人入朝,庆贺新帝登基,并报告琉球先王的死讯,请求册封新王,但那时万历帝刚刚登基,帝师首辅张居正忙于巩固权利、推行新政,没有及时给予回应。
于是尚永再遣长史梁灿、使者卫荣入朝请求册封,这次杭州开港、招抚五峰海商,朝廷增加了对海上事务的关注,便派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行人司行人谢杰为册封正副使,准备从杭州出海前往琉球宣旨。
两位册封使者从京师出发来杭州,当然走的是京杭大运河,这一路上便由漕帮和他们打交道。
田七爷在扬州接到消息,登时来了兴趣,一则秦林刚被革职留任,两位从京师来的使者是否知道点内幕消息?二来嘛,漕帮与五峰海商合作,琉球国的事情想必金樱姬会感兴趣。
于是田七爷吩咐手下小心服侍,待两位使者抵达扬州之后又邀请当地官绅摆酒大宴,陪着到二十四桥的头等青楼走了一遭,又送了重重的一份礼物,等到了杭州,便替秦林、金樱姬引见。
自己怎么革职的,秦林心如明镜,自然不需要向两个小官打听,不过东亚海上秩序,琉球占据重要的一环,他倒乐意去会会两位册封使者,更想见见传说中的琉球人……在后世,这些中华藩属可都被迫变成日本皇民了,你只能看到日本国冲绳县的居民,再也看不到中华藩属琉球国的子民。
秦林和金樱姬由田七爷陪同,前往驿馆拜会两位使者。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七品官儿黑着脸冲出来,冒冒失失的,差点儿撞到了秦林身上。
那官儿抬头看了看众人,挠了挠头皮,见一个也不认识,就拱拱手道声抱歉,又急匆匆地走了,听得他嘴里嘀嘀咕咕的:
“明明只是个小钦差,偏要做出大钦差的场面来,老子做着钱塘县,也是皇上家的官儿,哪有许多功夫和他磨牙?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诚哉斯言!”
秦林听他口气,就知道是钱塘县令,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某县是府城所在地,就叫做附廓,知县称为首县,因为知县和顶头上司知府大老爷同在一城,就容易处处受掣肘,官场上迎来送往的麻烦也多,所以官场上戏称做了首县的都是上辈子作孽。
要是某县是省城所在地,那就更倒霉了,非但头上有知府大老爷,还有巡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有的省份还要加上总督和巡抚,一大堆的婆婆管着,首县就是活脱脱的受气小媳妇,往来的大官、钦差都要他办差接待,稍不如意就拿他出气,真是苦不堪言,必定因为前生恶贯满盈,今生才来受这番折磨。
那钱塘县走的远了,田七爷不好意思的朝秦林和金樱姬笑笑:“那两位使者大约是穷京官做得太久了,吃相总显得略为难看些,本是个小钦差,体面排场都快比得上大钦差了,待会儿两位多担待担待。”
像官员奉皇命出京办事,如果是六部司官郎中之类的职分,专人办理专事,就叫做小钦差,其实并无什么大权;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这种身份,奉旨出京代天巡狩,有便宜行事之权,称为大钦差,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钦差大臣。
单看钱塘县的样子,就晓得这两位使者未免有些那啥,田七爷这一路上,想必也受了些闲气。
秦林笑着拍了拍田七爷的肩膀:“老田辛苦了。这些穷京官熬得油尽灯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放了差使,手总要伸得格外长些,否则回京之后他拿什么赎当、买米、养活老婆孩子?想当初老霍刚到蕲州的时候,瞧见了银子,他眼睛都是绿的呢!”
田七爷闻言连连点头,金樱姬则抿着嘴笑,暗自寻思现在威风凛凛的霍领班,当初又是怎么一副穷困落魄的嘴脸?却也好笑。
由田七爷引见,秦林和金樱姬见到了两位使者。
册封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大概四十来岁,说话还算比较稳重,听秦林说起曾到海外负责招抚瀛洲土司,他就口口声声呼为“老前辈”,请教海上风浪大不大、有没有倭寇出没等问题,看得出来还算个好官。
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只有三十岁出头,白净面皮,留着几根稀稀疏疏的胡须,起初看见秦林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尚有几分尊重,等听说他是革职留任的官员,登时就自高自大起来,言语也变得轻佻,眼睛有意无意朝金樱姬身上溜。
萧崇业和秦林、金樱姬说到海外的风土人情,每提到一样,他就拿铅笔在小本子上认真记录。
金樱姬奇道:“萧给事出使琉球,记这些日本、高丽、佛郎机的事情有什么用呢?”
萧崇业笑道:“下官准备回朝复命之后,闲下来写一本《使琉球录》,把海外的各项事务记下来,供朝野诸公参考,既可扬名后世,亦能做官场上的晋身之阶。”
秦林和金樱姬相顾而笑,这位萧给事是个热衷功名的。
正说的入港,谢杰突然插口道:“秦长官,不才听闻所谓瀛洲长官司实是五峰海商,你上次出海招抚,所获一定不菲吧?”
萧崇业闻言立刻支起了耳朵,显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秦林看看金樱姬,笑着道:“银钱上一文不名,幸喜结识了金长官这位海上奇女子,如此说来,所获实出意料之外。”
瞧着金樱姬身穿正六品官服,依然婀娜妖娆,说话时秋波婉转只在秦林一个人身上,谢杰就有些酸不拉唧的。
这时候文官贵重、武官轻贱,秦林是革职的,金樱姬又是女土司,身为文官的谢杰便有些瞧他们不起,说话肆无忌惮,不知怎的忽然问道:“金长官,我听说海上女子不守礼法,海船上男女杂处肆意风流,不知贵处瀛洲长官司是否如此?”
金樱姬登时红了面皮,鼻子里冷哼一声,反唇相讥:“本官在海外也曾闻得中原士大夫多卑劣无耻,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不知谢先生可曾出淤泥而不染?”
“你……”谢杰没想到金樱姬词锋如此厉害,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顿,拂袖而去。
萧崇业也不好意思谈下去了,和秦林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田七爷闹了好大一场没趣,脸上有些下不来,又说琉球国两位请封使者谈吐不俗,比萧、谢两位还要熟悉本国情形,不如去见见。
梁灿、卫荣一文一武,都穿中华衣冠,容貌谈吐与中国人没有分毫区别,若不是田七爷特意说明,根本就看不出是外国人。
他俩对秦林和金樱姬格外尊重,称秦林为“天朝天将”,金樱姬是“天朝长官”,听说她是当代五峰船主,越发肃然起敬。
秦林和他们寒暄一番,奇怪为什么汉话说的这么流利,两个使者都笑起来:
“天将有所不知,我们两个祖上分别是福建泉州府和浙江温州府,本来就是中国人,三代前到琉球做了官儿,又被国王派做入朝请封的使者,我们家里都是写汉字、说汉话的。”
从梁灿和卫荣身上,秦林充分感受到琉球人对中国的恋慕和善意,想到后世他们的遭遇,又暗自唏嘘。
瞧着这两位身穿中华衣冠、操着流利汉语的琉球人,秦林点点头,心里暗道:这一次,你们不会再被迫变成冲绳人了,冲绳这个名字将永远不会在历史上出现,琉球,你属于中华……
琉球国与五峰海商本来就有商贸关系,秦林隐隐露了点口风,两位使者听得他和朝中张首辅有联系,越发敬仰,邀请五峰海商加强与琉球的商贸往来,共同抵御近年来在海上越发猖獗的倭奴和佛郎机人。
正中下怀,秦林和金樱姬当即应允,表示五峰海商将派人前往琉球,拜会国王尚永。
“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后是和两位琉球国的使者达成了协议。”
从驿馆出来,秦林和金樱姬说说笑笑,田七爷也跟着开心。
他们绝没有想到,很快就再一次和两位琉球贡使见面,并且是在那种意料之外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