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惨烈的爆炸,就算找到头颅也一定被冲击波挤压变形,怎么能从一只手就认定是李火旺呢?
原来这位师傅左手手肘位置上生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肉瘤,平日里不疼不痒就没管,但打铁的时候上半身精赤,自是人人都见过。
找到的这一截左手已被熏得漆黑,皮肤焦烂,手肘位置赫然正有一只同样大小的肉瘤!
李家母女再无怀疑,母亲一下子瘫在地上,两只眼睛木木呆呆没有丁点儿活泛,倒是那黄皮寡瘦的小女孩咬着牙,忍着泪,不停摩挲母亲的肩膀,在她这个年纪上十分少见的顽强,叫人见了实在可怜得很。
本来徐辛夷对一个普普通通、身份与奴隶相差无几的军匠不会有多大同情,听说李火旺可能死掉也是先想到今后没有人替她打造精良鸟枪,可见了母女俩这个样子,她禁不住心头酸楚难当,走过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意思是安慰几句。
没想到小女孩身子一侧,竟然躲开了,看神色执拗得很,是不愿接受旁人的好意。
马德宝本想替大小姐呵斥她几句,见母女俩这个样子又实在开不了口,反而暗自代她们捏把汗:徐大小姐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哇!
徐辛夷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叠会票,想了想,这孤儿寡母怕遭人觊觎,也不敢给多,就抽了张百两的递给这对母女:“买口棺材,剩下的拿去做个小生意吧。”
小女孩仍怔怔地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接,倒是母亲把会票接在手中,又哀哀的磕了个头:“谢大小姐恩典。”
军匠是世代承继,户口编在民户之外的另册,生活相当贫苦的,李火旺已死,连那点微薄的收入都没有了,母女俩要活下去,总归得吃饭呀!
这些军匠和家属久居军中,都知道规矩,母女俩倒也没像普通民户那样要死要活的扑上去抢尸首,马德宝又派了几名老成稳重的军匠婆娘过去劝慰。
徐辛夷走到秦林身边,她圆圆的杏核眼有些发红:“秦林,这次,你一定要找到真凶。”
秦林点点头,他见多了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像这次,炸毁火药库,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绝对属于丧心病狂。
继续指挥士兵挖掘,不一会儿就把废墟彻底清理开,果然从瓦砾堆底下发现了另外的四肢部分以及李火旺的脑袋。
不消说,如此严重的大爆炸,冲击波挤压变形再加上砖瓦碰砸,死者的脑袋早就不成人形了,就血糊淋当的一坨,连五官都不见了,徐辛夷本还大着胆子去看,远远瞧着一点儿就赶紧转过脸,蜜色的漂亮脸蛋霎时变得有些发白。
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看到这样子也直犯恶心,将人头、躯干和四肢摆在空地上,一个个侧着脸,都不愿意去看。
只有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过去,神色平和自然,胜似闲庭信步。
“了不得,没想到秦长官像个斯文书生,胆子比咱们这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还大!”千总把总们议论纷纷,都说怪不得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锦衣卫副千户,果真非常人可及。
只有徐辛夷看到秦林似乎要去摆弄那些尸首,又希望能破案吧,又替他恶心,最终忍不住抓着他的胳膊:“别……太恶心了,想想你去弄过这尸首,我就会做噩梦的。”
秦林莫名其妙,伸手挠了挠头皮,心说我去摆弄尸首,你干嘛要做噩梦?
正在不解,几名飞骑相伴,陆远志骑着马飞驰而来,他圆滚滚的身子在马背上赛如皮球,荡来荡去的极其滑稽。
胖子跳下马,提着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兴冲冲地跑过来,老远就叫:“秦哥,又有什么案子了?”
秦林满脸的坏笑,嗯,这种重口味的生意,还是照顾陆胖子吧!于是他奸笑着指了指黑漆漆软嗒嗒地尸块:“胖子,你的生意来了,拼起来,查查死亡时间和身高年龄。”
胖子一看那尸首“外焦里嫩”的样子,圆乎乎的脸就开始皱巴了,哭笑不得地道:“秦哥,您对兄弟可真够义气啊……”
“兄弟如手足嘛!”秦林憋着笑,一本正经。
徐辛夷在旁边弯着腰捂着肚子,想笑又觉得不该亵渎众多死伤者,实在辛苦。
好在胖子的神经比普通人粗大十倍还不止,他从生牛皮包里面取出口罩戴上,立刻就动手开干,摆弄那具四分五裂的焦尸。
马德宝和他麾下众官将又是一惊:“靠,这胖子貌不惊人,没想到也是胆大如斗的角色,果然秦长官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胖子经过秦林的调教,法医本事也长进了,比起公门中二十年的老仵作也只强不弱,只隔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基本的检查做完了。
结论是死者男性,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身高五尺一寸有余,死亡时间确实在半个时辰左右,身体虽被炸得四分五裂,但检查腹腔颈部等处并没有锐器刺伤,全是爆炸冲击波形成的撕裂伤,从而得出结论,委实是因火药库爆炸而死。
另,死者头颅五官尽碎,无法辨识,全身皮肉焦烂,也查不出胎记、黑痣、伤疤之类可供辨认的特征,唯有左手肘部生有铜钱大的一枚肉瘤,与失踪军匠李火旺的特征相吻合。
“看来确是李火旺无疑了。”秦林点点头,接着又揉搓着太阳穴,奇怪李火旺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药库,又为什么会在爆炸中一命呜呼?
因李火旺的老婆精神恍惚,秦林便不慌问她,先盘问那几个铁匠徒弟:“这几天,你们师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比如精神困倦、精力不集中、工作中出现错误,或者别的什么反常。”
“好生回答秦长官问话,提供线索有赏,隐瞒不报重罚!”马德宝从旁威逼利诱,叫军匠们吐实。
这……几个铁匠徒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作为世代承袭的军匠,他们地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自然不敢违拗参将大人,可师傅的表现又实在奇怪,作为徒弟说出来未免有点那啥。
马德宝看到这样子,登时气冲脑门心,黑着脸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火药库爆炸乃是惊天大案,连魏国公他老人家都惊动了,你们但凡敢隐瞒一句,就是杀头抄家的罪过!”
说着马德宝就伸腿想踢这几个军匠。
秦林笑着摆摆手,和颜悦色地道:“几位军匠弟兄,瞒是瞒不过去的,李火旺究竟有什么古怪,也许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只有如实相告,本官才能剥茧抽丝,查明案情真相……看看这许多因爆炸而死伤的军匠朋友,还有他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还不肯吐实吗?”
军匠们咬了咬牙,一起跪在地上禀道:“非是小的们胆敢隐瞒,只因此事实在奇怪,小的们自己心头也纳闷。”
原来最近几天,李火旺并没有什么精神萎靡、注意力不集中或者唉声叹气,相反,他精神好得近乎亢奋,本来因为长期辛苦劳作而没有多少笑容的脸上,也常常挂着微笑,那样儿就和凭空捡了块金子差不多。
徒弟们自然心头生疑,要知道军匠的户口是编在另册的,比寻常民户的地位都低,拿着微薄的薪水,长年累月都要辛苦地干活儿,还得受军官的盘剥,实在苦楚。
这浙兵大营是精锐军队,饷银发得比别处足色,但军匠仍是最底层的苦哈哈,勉强能养家糊口而已。
就算真的天上掉金子,也被各级军官伸手拦下了,李火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乐呵呵的?
有和师傅关系最好的徒弟私下问他怎么回事,李火旺只是神神秘秘的笑,如果问得急了,他就说要发一笔财,等发了财要替老婆买身好点的衣裳,给女儿买糖吃,也请徒弟们喝酒吃肉。
但是具体问道如何发财,李火旺就闭口不言了,只是咧着嘴哈哈地笑,反正看样子他对发财一事是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信心十足的。
军匠要发财,也就是改进工艺什么的,比如徐大小姐喜欢精制的鸟枪,要是能做出质量高超的来,说不定她会赏下银子,除开军官克扣的,能有十两、二十两到这些苦哈哈军匠手里边,也算一笔不大不小的横财了。
想到师傅的手艺,这几个徒弟们只道他又想出什么制造精品鸟枪的法门,可以得到赏金呢!本来还等着吃他的酒肉,没想到火药库突然莫名其妙的爆炸,师傅也死在里头,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就算研究鸟枪的新工艺,也犯不着跑到火药库里面去呀!
这样一来,师傅从前说的“发财”,就难免叫人生疑了。
“莫不是、莫不是……”胖子搓着肉乎乎的下巴,猛地一拍大腿:“这人受了白莲教的买嘱,拼着性命舍身炸掉大军火药库,所谓发财,就是拿了白莲教的银子?”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他们正是这么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