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兄妹离开之后,秦林府中众人都心怀忐忑的围了过来,谁都替秦林捏着把汗:
元辅少师张先生的两个儿子离开时,张敬修满面愁容,张懋修脸红筋胀,而那位天仙也似的相府千金,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雪玉般的脸庞挂着泪痕,那副心碎欲绝又强自忍耐的样儿实在是楚楚可怜。
秦林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把张家三位气成这样?得罪了首辅帝师,会不会面临可怕的报复?
人们议论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控制说话的音量,场面沉闷。
忽然陆胖子一拍大腿,胖脸上的五官皱到了一堆儿,哎哟皇天地叫苦:“我的秦大哥耶,你也太急色了吧?人家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你啥时候辣手摧花的?这下子打上门来,咱们怎么收场啊!”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看张紫萱离开时伤心流泪的样子,陆远志说法的可能性极高!
“我的妈呀,秦长官也太厉害了,连相府千金都敢……”牛大力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大嘴。
秦林从书房走出来,正听见胖子和牛大力的胡咧咧,本来脸色就不好看,这下子越发哭笑不得,把眼睛一瞪:“胡说什么?别坏了人家的名节!刚才只是口角之争,并没有什么大事。嗯,据传圣旨已经由中使带着出京了,陆胖子、牛大力、徐先生……留下来商议,其余的都散了吧!”
众人似信非信,不过秦林既已发话,便四散离开。
秦林让牛大力跑一趟,把坐镇庚字所的韩飞廉和住在旁边客店的权正银也叫来。
等人到齐坐到了厅上,秦林挥手让端茶倒水的丫鬟离开,然后开门见山地道:“刚才张家三位来访,给本官带来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部照和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
陆胖子像个皮球似的从椅子上谈起来,眉飞色舞地道:“好哇,哥,你搞定张小姐啦?”
秦林愣怔了半晌,没好气地瞪了胖子一眼,淡淡地道:“我把部照和委札都退回去了。”
众人迷惑不解,只有徐文长嘴角抽动,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了。
秦林说了说此事的节略:“张首辅想让王本固效犬马之劳,为他的新政摇旗呐喊;而本官认为权谋手段只能得逞于一时,唯有明正法纪、惩前毖后,方能整肃世道人心,使宵小有所畏惧,使正义得以伸展,真正为新政和大明江山华夏社稷保驾护航!”
人们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道:“所以长官您……”
秦林微微一笑:“我告诉张家三位,本官和首辅张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普天之下、六合之内,能对首辅帝师张居正说出这句话的,又有几人?
陆远志狠狠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口气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正经:“秦哥,你确实傻到家了……但兄弟真的佩服你!就算革职查办,不当这官儿,兄弟回医馆做个小学徒,跟着你破大案、出远海、斗小鬼子,问心无愧,这辈子也值了!”
韩飞廉和牛大力什么也没说,只是啪的一下,极其用力冲着秦林一抱拳……他们心目中的这位长官并不是那种迂腐的所谓清官,他也会玩一点小手段小阴谋,他在官场上照样会收陋规常例,但在大是大非上他从来没有含糊过!
跟着这位长官办事,心里头不会犯堵、晚上睡觉踏实、到老了可以挺直腰杆告诉儿孙:爷活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秦林笑着朝弟兄们微微点头,带着歉意对韩飞廉道:“只怕要连累韩兄了,不比陆、牛两位弟兄,老韩本来就是小旗……”
“长官说哪里话?若不是长官,韩某岂能做到百户官位?”韩飞廉哈哈一笑:“再说了,就算韩某被削职为民,还怕没有饭吃?长官偌大一份的家私,也尽够养活弟兄们了。”
秦林被韩飞廉逗得一乐,从今往后,韩飞廉就和陆远志、牛大力一样,作心腹弟兄看待了。
“上国人物,果然忠诚义烈!”权正银双膝跪下,感激涕零的朝秦林一拜:“小可刚才还在想,张相既已给了五峰海商许多好处,咱海滨讨生活的小民百姓也不敢再和他老人家计较,老主公和十万军民的冤屈,只好等王本固死后请他在阎王殿上对质了,不料秦长官竟然如此相待,为我等、我等……”
权正银想到当年蒙受的冤枉和众多沿海百姓、海商家属的冤死,不禁涕泪交流:“无论能否将王贼明正典刑,今后我五峰海商不敢稍忘长官的大恩大德,权某这就替蒙冤枉死的海商弟兄和那十万百姓拜谢秦长官!”
秦林将权正银扶起,送到旁边坐下。
心头奇怪徐文长为何良久没有说话,便朝他看去,登时吓了一跳:乍一看徐文长什么事儿都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面,一声不吭;仔细瞧瞧,这老头儿左边眼睛闭,右边眼睛睁,鼻子歪着,嘴角抽搐,神情怪异到了极点。
秦林知道疯病之人不能刺激他,便小声叫道:“徐先生,徐先生?”
徐文长忽然像颗炮弹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跳着脚唾沫狂喷地乱骂:“哈哈,老子早晓得是这么回事,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为政者无私德、为政者无私德呀!胡宗宪算什么,汪直算什么,那沿海的十万军民又算什么?徐文长,你看不透,你活该,狗肏王八蛋!”
老疯子一边跳脚乱骂,一边噼里啪啦地打自己耳光,把头发乱扯,脸色通红、双目血赤,神情如癫如狂。
“不好、老疯子又发疯了!”陆胖子和牛大力赶紧把他抱住,可徐文长疯了之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牛大力天生神力,都有些捉他不住。
秦林赶紧让韩飞廉去叫李时珍。
不一会儿,老神医急匆匆地赶来了,叫牛大力摁住病人不要乱动,李时珍出手如电,几根银针从百会穴、太阳穴等处扎入,手指捏着针尾慢慢捻动。
大明神医的手段果然了得,徐文长的癫狂慢慢平复,不叫不闹,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眼神也从狂乱变得明亮。
秦林见状大喜,原来李时珍连疯病也能对付。
孰料李时珍摇摇头,叹息道:“徐先生心疾顽固,老夫只能暂时压制,心病还要心药医,老夫能治身病却不能治心病啊。暂时就这样吧,让他休息一会儿。”
收了银针,李时珍摇着头离去,或许是触景生情吧:自己毕生蹉跎,到了晚年《本草纲目》终于出版,不负此生;徐文长是江南大名鼎鼎的才子,到老了却落得如此下场……
徐文长喘着粗气休息了一阵,站起来朝秦林拱手:“将军实不必如此,暂且答应张居正,再慢慢图谋王本固……咦,老头子小看了张相的权谋,协掌南镇抚司,嘿嘿,根本就不给咱们机会呀!”
锦衣卫内部北镇抚司主外、南镇抚司主内,南镇抚司是宪兵中的宪兵、特务中的特务,权力绝对不能说小,可它的职权只限于锦衣卫内部,秦林出任此职之后无法利用职权来对付王本固。
张居正一代名相,思虑周详,绝不可能轻易给秦林留下机会。
“直接公布王老贼的罪行?”徐文长说着自己就摇头,秦林已将那些书信罪证交由张紫萱带给了张居正,现在他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了。
“要不……”徐文长无奈地道:“咱们慢慢想办法,总有机会对付老贼。”
“我怕,我等不及呀……”秦林嘿嘿一阵冷笑。
众人心头一凛。
秦林眼中厉芒如刀锋般闪过:“我怕王老贼死得太早!”
……
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前段时间沉寂了好些日子,被区区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打上门来,二品左都御史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看着那嚣张跋扈的秦林扬长离开,这脸还丢得不够大?
非但原本依附王本固的门生故吏不大上门了,连王家的奴仆下人都自觉矮人一头,最亲近的那些个丫鬟仆人传出老爷万分沮丧、心如死灰的消息,更加剧了人们的猜疑……所有人都在寻思,王都堂是不是就快垮台了?
不过接下来王老爷经过一段患得患失之后,忽然就恢复了正常,而一个月之前张家两位公子的到访,更是起到了强心剂的效果。
尽管两位张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可他们离开之后王都堂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去都察院衙门坐堂抖威风,雷厉风行的召见门生故吏,到处拜访同年同榜的御史、给事和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王都堂这下子是得了张相爷的支持,所以才重新抖起来啦!
于是王都堂府邸的大门前,又恢复了过去的门庭若市,在朝的清流官员、在野的儒林士子,一时间趋之若鹜。
这天几个豪奴又在门口耀武扬威,就见一位身穿布衣的年轻人不经通报,低着头就往大门走。
“喂、哪儿来的愣头青,横着乱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几个豪奴嬉笑着围上去,嘴里骂骂咧咧的:“我家老爷一张片子,送你到应天府打个半死……”
等着拜见王都堂的门生故吏也嘻嘻直乐,准备看这傻小子出丑,也算替大伙儿解闷。
那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妈呀,是、是你!”刚才还耀武扬威的豪奴们,登时两条腿抖得像面条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