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海商以平户为母港已有二十多年,各家的坛坛罐罐都不少,收拾起来可不那么容易。
后半夜,秦林站在栈桥上,看见不远处有一位年纪三十多岁、皮肤黧黑的大嫂,左手抱着架木纺机,右手提着口笨重的衣箱,艰难的往码头移动,她的一双小儿女也头顶着铁锅和一撂草绳扎好的碗,帮助母亲减轻负担。
“嗨,你搬这些个做什么?”女人的丈夫左手提着包袱,右手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娘,走过来劈手就把女人手里的木纺机夺了:“金船主说了,每人只能带三十斤的东西,你这纺机又笨又重,能带上船吗?”
五峰海商有很多大船,但平湖港需要转移的家属更多,还得留下部分载重量装载粮食和淡水、携带自卫武器,每家能携带的东西就不多了。
每家每户都是阖家启程,什么东西都想带上,杯盘碗碟、铁锅木筷哪样不是汗水摔八瓣换来的?勤俭持家的女主人们,连石磨盘都舍不得扔下来呢!
所以金樱姬只好硬性规定无论男女老幼每人只能携带三十斤的东西,在码头踏上跳板前过秤。
当然执行起来就很困难了,每家每户都想携带尽可能多的东西,无论值钱不值钱,这些都是汗水换来的呀!
纺机被丈夫夺走的妇人,就眼睛通红地叫起来:“天杀的!不带纺机,我拿什么纺线,又拿什么替你们缝补渔网?每天点着油灯熬更守夜,为的哪般?”
“你!”丈夫瞪圆了眼睛,面对前途未卜的命运,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被老婆这阵抢白触动了心火,风里来浪里去的汉子可不会那些个温柔体贴,伸手就甩了妇人两巴掌。
女人登时哭起来,牵着两个小孩子直抹眼泪:“好啊,吴二娃你还会打老婆了,有能耐把我娘儿仨都打死吧!”
一时间女人嚎、小孩哭,吴二娃急得直搓手。
哭声传到码头那边,不少当家女主人回首看看自家辛勤建起的房屋、房前屋后还没来得及收割的蔬菜、院子里带不走的鸡和猪,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哗啦啦往下淌。
本来码头上那些负责检查各家各户所带东西重量的海员就很不忍心,见此情形越发酸楚,要强迫各家各户扔掉东西吧,心下实在惨然,睁只眼闭只眼吧,待会儿船只超过了载重量,远航稍遇风浪必有倾覆的危险,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瞧着这一幕,饶是秦林心如铁石,此时也忍不住狠狠地咬了咬牙。
权正银等海商头目在栈桥旁边观望着形势,他们自有的船全被统一调用了,现在仓库里头值钱的货物,什么胡椒、苏木、丝绸、缎匹都运不走,尽管理智告诉他们不要抱什么希望,可大笔财富白白扔掉的感觉,简直就像百抓挠心一样难受。
忽然妈祖庙前头的小广场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码头上的人们颇为吃惊地看过去,立刻眼珠子掉了一地:那里烧的不是木柴,而是一匹匹价值不菲的宁绸、云锦、蜀绣!这些往日要达官贵人才能穿着,卖到海外价值更要翻几番的货物,竟像一文不值的木材、煤炭似的,被堆起来点燃!
熊熊火光之前,一袭黑色大氅的金樱姬正指挥丫鬟佣人们不停把绸缎投入火堆,瓜子脸蛋被热浪烤得嫣红,跃动的火光映照着妩媚的容颜,烈焰从背后升腾而起,使她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再也没人对金樱姬的决断表示反对了,自权正银以下的海商们羞愧的低下了头,正在和一双儿女嚎哭的女人,则默默地擦干了眼泪,默默地把陪伴自己渡过无数个夜晚的纺车儿放到路边。
“娘、他爹,是我糊涂了……”女人低垂着脑袋。
男人愧疚的笑笑,其实比哭还难看,他不懂得怎么表达歉意,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
倒是老婆婆一阵搜肠刮肚的大咳:“凤儿,二娃,还记得当年跟着老主公出海逃难是嘛样子?咱们、咱们赤手空拳的来了平户,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你两个长大了、成亲了,孩子也有了,咱们还积了不少银钱……比起当年被风浪打沉那船上的乡亲,咱这二十年没白活啊!”
夫妻俩互相看了看,女人脸上浮现出只有少女时代才有的一抹羞涩,丈夫则像少年时那样充满了力气。
当年本就一无所有,尚且能够在平户建设起家园,现在还有朝廷的招抚和正式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怕!
登船的秩序恢复了井然,凡是超重的东西,无论富商携带的细软,还是水手伙计的锅碗瓢盆,通通抛进水中。
“嗨,真可惜……”陆胖子吧唧吧唧嘴巴,看到那些被抛弃的值钱货物和被金樱姬烧掉的绸缎,忍不住低声嘀咕:“咱们船上好像还能带点东西吧……”
噗……秦林一口喷了出来。
金樱姬不愧为新一代的五峰船主,完全称得上勇毅果决四字,统一征调全部船只、无论贫富贵贱由全体成员平均分配载重量、以身作则烧掉带不走的缎匹货物,这都是保证转移顺利进行的天才策略呀!
可想而知,从今往后金樱姬五峰船主的地位将无可动摇,在所有海商的心目中,她都是公平公正的化身。
不过,那些值钱的货物嘛……秦林想到陆胖子的惋惜,就忍不住直笑。
权正银唉声叹气地道:“长官招抚成功自然开心,唉……可怜小的们辛苦积的一点家私带不走,只好便宜了海龙王……长官,你那船上还能装不少货吧?帮小的装了,咱们五五分如何?”
海商从贸易起家,天然就有平等协商的意识,在内地极少有商人这么和官员谈话,但权正银就觉得和秦林谈五五开很正常,双方都有利嘛。
秦林哑然失笑,眯起了眼睛慢慢道:“本官若要获利,又何必五五分?”
权正银闻言差点一个倒栽葱掉下海,对这位腹黑心狠手又辣的长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确就像秦林所说,凡是带不走的值钱货物他大可以一股脑拿走,根本不必和别人分。
听到这里,五峰海商只能暗道晦气,霍重楼和陆胖子则眼睛贼亮贼亮的,准备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孰料秦林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瞧着权正银:“想多带点值钱货物,那还不简单?求人不如求己嘛。”
“长官是说?”权正银顺着秦林的目光,看向了扶老携幼,带着自家锅碗瓢盆的水手伙计们。
“关键时刻,资源要合理配置。”秦林笑着点点头。
别的海商还摸不着头脑,心思灵活的权正银早就冲过去找自己手下伙计们了:“快快快,把你们这些破烂扔了,替我带值钱的货,靠岸之后咱们五五分!”
各家各户正在为扔掉的纺车啊石磨盘啊惋惜,没想到突然天上掉馅饼,居然有这等好事。
扔掉一些锅碗瓢盆,帮富商船主带值钱的货物,到岸就能五五分,这简直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谁要是拒绝,谁长了猪脑子!
登时就有不少水手和家属抛弃自己的那些家伙什物,转而替富商带金银细软,反正本来就是东家和雇主,怕不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互相之间都信得过。
其他富商有样学样,都按照这种办法和自己的水手伙计商量,三七开、四六开的谈起来,好在都知道事情紧迫,一会儿就达成了协议。
霍重楼和陆远志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心头那个惋惜啊,胖子把霍重楼推了推:“喂,老霍,你会不会游泳?”
“干嘛?”霍重楼眨巴眨巴眼睛。
“水里有不少东西,咱们去捞起来……”
还别说,霍重楼真有点心动。
“你们哪,就那点出息?”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
胖子就是秦林肚里的蛔虫,看他这样子,登时小眼睛一亮:“难道,秦哥你?”
金樱姬莲步轻摇,巧笑嫣然的走了过来。
陆胖子登时恍然大悟:秦林给权正银想出的办法,自己岂能没有打算?这分明就是他和金樱姬唱的双簧啊!恐怕金樱姬的值钱货物,早就悄悄装到这艘大船上了吧……
“秦兄好悠闲啊。”金樱姬故意瘪了瘪小嘴,似幽似怨地低声道:“见奴家忙成那个样子,小冤家也不来帮忙。”
秦林嘿嘿干笑:“恐怕船主从今往后,要被五峰海商这数万水手伙计和家属顶礼膜拜了吧!”
确实如此,水手们本以为损失惨重,没想到阖家转移还能得到一笔意料之外的财富,真正是喜从天降,想想还不是因金樱姬公平分配载重量所赐?
巨富海商们也明白,他们纵横四海财源广进的基础并非那点金银细软浮财,而是船只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大迁徙时损失一点浮财,换来了水手的效忠,将来自有东山再起之时。
“就你狡猾,真不知脑仁儿是怎么生的!”金樱姬春葱也似的手指在秦林额角轻轻一点,眼波柔媚之极。
五峰海商数万人、上百条船,时间拖到中午才基本登船完毕,这时候派出去的几名斥候飞跑着回来报告:“岛津家前锋距平户只有十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