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转角处,刘戡之停下脚步,阴冷的眼神打量着张紫萱,嘴角抽动两下,终于快步离开。
张紫萱敏感的觉察到了,眼角余光扫到了刘戡之尚未远离的身形,浑没将他放在心上,自与秦林、王士骐说话。
素以风流自赏的王士骐破天荒的没有多话,他知道能让相府千金停车等候的人不是自己。
对秦林,张紫萱就热情得多了,就着连续发生的两起奸杀案问长问短……连环杀人案件已在江南传得沸沸扬扬,闺阁女眷里头更把此事传得神乎其神,仿佛神怪故事一般。
听得秦林说到徐辛夷都在办案现场,张紫萱笑起来:“哦,徐大小姐对审理案件感兴趣吗?小妹可没想到呢。”
王士骐憋不住,背过身连声干咳。
交谈中秦林得知正月初八要重开诗会。
上次燕子矶诗会被白莲教搞得烂尾,新近又出了殷小姐被害案,有几个酸才子做了些祭文和感怀诗,要趁新诗会显摆显摆,所以极力撺掇。
张家两兄弟到江南就是为了以文会友、博取文名,将来张居正一党才好借着才子的名义迅速提拔他俩……就和后世留学镀金差不多的意思。于是得知重开诗会,张紫萱和两位哥哥昨天便从扬州回到南京,准备参加。
王士骐也接到了新诗会的邀请,听说张家三兄妹都要去,立刻眼睛发亮,准备撺掇秦林也去。
“又有新诗会?”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什么吟诗作词纯属才子佳人们吃饱了没事儿干,当成兴趣玩玩没什么,成天瞎忙活就太无聊了。
张紫萱也正要启口邀请他同去,看他这个样子就不勉为其难了,嫣然一笑:“秦兄擅长修齐治平之道、审阴断阳之术,诗词自是小道,小妹也不过借它解闷罢了……等秦兄破获连环杀人案,高奏凯歌之日,小妹再到府上恭贺。”
嗨!王士骐好生懊丧,脸都臭了:最难消受美人恩,秦老弟你就不能迁就一下?看张小姐多失望!要是有这么位倾国倾城的佳人邀我同去,就算是殿试第一等着点状元,我也丢开了陪她!
“哦,对了,马上就要下雨,你这是到哪儿去呢?”秦林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关心地问张紫萱:“要不,暂且找个地方避雨吧?”
刚才张紫萱面上虽没有什么,得知秦林不愿去诗会她实在有些失望,此时听到秦林口气里的关切之意,登时芳心暗喜。
忽然这位相府千金面色微变,看了看东北面……正是南京都察院的方向,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勉强笑道:“不劳秦兄挂心,小妹还有些事情要办,两位兄长已约好时间在前面等着,咱们、咱们这就别过吧。”
佳人登车离去,秦林低着头思索着什么,王士骐则遥望绝尘而去的香车,半晌才回过神来,跌着脚道:“秦将军,叫我说你什么好?最难消受美人恩,美人恩重,何忍负之!”
啊?秦林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听到王士骐的话,他嘿嘿的坏笑:“常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误美人,嗟呼……”
王士骐一时呆怔,俄而深深一揖到地:“秦将军脸皮之厚,小弟实难望其项背。说什么金陵四公子,不及秦兄一脚趾!”
……
当天夜里,秦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晓得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对罪恶的强烈预感使他辗转反侧。
张紫萱、王士骐、刘戡之,车祸,路面菜油,沙土,五城兵马司,还是新年诗会?究竟有什么问题?或者今天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却被遗漏了?
就算是最顶尖的侦破高手,法医中的顶级专家,痕迹学的泰山北斗,在案件侦破中也不能说百分之百毫无疏漏,人,毕竟不是机器,视野盲区、思维定势、思想误区都是客观存在而无法完全避免的,只能尽量规避。
躺在床上想得脑仁儿生疼,秦林忍不住叹息道:那种把现场扫视一遍,就能把罪犯遗留下来的所有蛛丝马迹全部找出的“名侦探”,都他妈坑爹的货啊……
终于眼皮子渐渐沉重,就要睡着。
陆胖子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里分外清楚,咚咚咚的直跑到秦林卧室,哐的一下推开了门:“秦哥,秦哥不好啦,又出事了!”
我靠!秦林忍不住朝着虚空一竖中指,一记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跑出去。
牛大力已牵着马等候了,也是衣冠不整,看样子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陆胖子是留在府中守夜的,韩飞廉和游拐子两个是率众校尉外出巡夜的,这会儿自然穿得整整齐齐。
秦林踩着上马石坐上马背,众人齐齐翻身上马,韩飞廉引路朝着事发地点跑过去。
案发地点在东城西长安街上,听说是那里发案,秦林吃了一惊:南京东城有长期荒废没有使用的皇城、紫禁城宫殿,南京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等机构也在那边,怎么案件会在那里发生?
一处规模不小的宅院之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便是案发之处,秦林下马快步跑了进去,遥遥看见花园一角围着众多捕快和锦衣校尉,不远处两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几名亲属哭得呼天抢地,墙角中间一具女子尸首脸朝下倒伏,双腿之间有濡湿的殷红。
心咚的一下沉了,秦林铁青着脸走过去,因为来路上韩飞廉已粗略介绍了情况,他便连声问道:“白浩白捕头呢?抓到凶犯没有?”
捕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起来颇为精明强干的朝秦林拱拱手:“并不是当场发现的,因为发现尸体的时候摸着还有余温,料想凶犯逃走不远,白总捕便率弟兄四面散开追下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秦林皱了皱眉,南京城街巷四通八达,又有秦淮河及其支系穿城而过,如果没能当场擒获,抓到罪犯的可能性就显著下降了。
事不宜迟,赶紧检查尸体,待要上前翻弄,那对失去女儿的老夫妇像疯子似的扑上来,可怜的母亲如同老母鸡护崽一样拦在尸体前面,眼睛发红,仇恨地看着秦林,那样子仿佛是他害死了女儿,明显老两口的精神状态已不正常。
秦林遇到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且不说这家的老头子是致仕的杜侍郎,就是寻常百姓,有这么大把年纪了,又刚刚经历失去心爱小女儿的痛苦,勘验者总不好用强的。
死者亲属和捕快们作好作歹的劝,无奈老两口执意不叫女儿死后受辱,不愿让秦林动手勘验。
这时候程朱理学盛行,像杜侍郎这种迂腐之人就认为即便女儿死了也不准男人碰她,秦林只好一脸苦笑,无计可施。
“那么,侄女儿来动手,可以吗?”徐辛夷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脸蛋罩着一层寒霜,沉声对老两口道:“不勘验,恐怕杜妹妹沉冤难雪,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慰吧!杜伯伯、伯母,侄女是杜小姐的朋友,保证动手轻轻地,不会弄疼她。”
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杜侍郎沉重地点了点头,老太太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里冲进去,杜侍郎也追着进去了。
杜家的仆妇搬来围帐、屏风把小姐尸身围在中间,只有秦林、徐辛夷、陆胖子等人再加上刚才那回话的精干捕快,叫做董超的一起参加勘验。
众人心情都十分沉重,秦林长吁了口气,朝徐辛夷点点头,示意她动手。
徐辛夷把杜小姐从地上翻过来,只见她年纪尚小容颜娇嫩,五官生得颇为精致,生前定是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可惜现在脸上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呈现出可怖的神情,往日灵动的双目也紧紧闭着,仿佛不愿意再看这世间的邪恶。
衣服只是披在身上的,躯体几乎等于赤裸,娇嫩的胸脯和平坦的腹部布满了青紫色的淤伤和指甲掐痕,显然是惨遭蹂躏的痕迹……
而致命的伤痕就在脖子上,一道乌黑的勒痕深深陷进去,颈后八字已交,不需要秦林的现代法医学知识,就是宋慈的洗冤录也有明确记载:这是被罪犯勒死的伤痕!
徐辛夷和陆胖子齐齐抬起头来看了看秦林,颇为钦佩:殷小姐一案中秦林已预言了犯罪升级的可能性,目前看来竟不幸而言中,从雨花台案段萍的冻死,到殷小姐的淹死,再到杜小姐的勒死,凶手的杀人手段正在逐步加码!
“天杀的!”徐辛夷切齿痛骂,然后把遮住杜小姐大腿处的衣服掀开。
嘶……众人齐刷刷的倒抽一口凉气,韩飞廉、牛大力和董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杜小姐大腿根部早已被鲜血濡湿,此时血还没有干涸,只见双腿之间插着一截树枝,被鲜血浸透!
就连见惯凶杀现场的秦林,也为这种变态的凶残而愤怒,他的目光中厉芒烁烁闪动,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炼魂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