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王世贞与刘一儒大吵一场,黄公公和霍重楼自是明里暗里帮着秦林,可刘一儒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案情往白莲教身上攀扯,不管说什么道理他都油盐不进。
刘老儿毕竟是钦差正使、刑部侍郎,他坚持看法,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巡城察院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便群起附和,秦林的正确意见反而占不到上风。
最终双方不欢而散,刘一儒气咻咻的端茶送客,临别时秦林倒也罢了,王世贞干脆一振袍袖,道了声“留步”,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南京刑部,脸色已气得铁青。
原因嘛很明显,就这件事而言秦林跟刘一儒不过是破案方向上的分歧,而王世贞面对的就是赤裸裸的官场倾轧了。
如果把连环奸杀案算作南直隶白莲教谋反案的余波,办案钦差正使刘一儒自然有机会立功,成功破案,便能洗刷在朝廷心目中行动迟缓举止失措的印象;可对应天府尹王世贞来说,官府刚刚在南直隶全境予以重大打击,紧接着南京应天府地面上就出现嚣张至极的报复作案,他这府尹是干什么吃的?
刘一儒的做法完全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嫁祸江东啊!也难怪涵养极好的文坛盟主会怒发冲冠了。
王世贞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冲着刚走到门口的秦林作揖:“下官谢过秦将军仗义执言,哼,今天刘某欺人太甚,老夫几乎被他气死!”
秦林和刘一儒相争的出发点是就事论事,他只是本能的厌恶这种外行指导内行、误导侦破方向的白痴做法,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倒没有想太多,当然,王世贞愿意理解更多的东西他也不会刻意去假撇清。
“王老先生说的哪里话,秦某还没有谢过贤父子前番报信的情分呢!”秦林笑容可掬。
王世贞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对前些天冒险让黄敬斋扣下王本固的弹劾奏章,派儿子王士骐连夜赶往扬州通知秦林这件事,他回想起来也有些自鸣得意。
现在王本固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家里不敢露头,摆明是怕了秦林,这就说明上次的事情办得很漂亮嘛,堂堂左都御史被打成猪头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秦林究竟有多大能耐也就可想而知。
“秦将军太谦虚了,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王世贞微笑着捋了捋胡须,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对了,刘老儿想把案子往白莲教攀扯,自是痴人说梦,但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前些天燕子矶设伏、扬州劫漕银,白莲教闹的动静不小,现在又出了连环奸杀案,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万一白莲教妖匪趁机散播谣言,你我倒是棘手得很哪!”
换做以前王世贞和秦林并没多大交情,可现在两个人真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破不了案,作为地方官儿的应天府尹和负责巡查缉捕奸徒恶党的锦衣卫副千户都得吃挂落。
秦林点点头,他当然明白目前时不我待,要是下次再有南京哪位尚书、公侯府上的小姐出事儿,王世贞的应天府尹就算做到头了,他有扬州破获白莲教的功劳虽不至于太惨,但勋官转实授恐怕就得等到下辈子去。
忽然心头一动,秦林问道:“前番派徐辛夷去小姐女眷中走动、常胤绪负责打探纨绔公子那边的消息,但这两位都是粗枝大叶的,和才子佳人们走得不近,只怕事倍功半。下官素知王世兄有金陵四公子之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否可以……”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何分彼此?王世贞不假思索,一迭声的答应回去就派儿子王士骐到秦林府上拜访,金陵城才子佳人之间有什么小道消息,只怕他还比徐辛夷、常胤绪知道的多些。
王世贞对侦破此案也是拿出十二分的努力了,秦林回到家里,刚喝了口热茶,躺着让小丫鬟捶捶腿,正要朦胧眯过去,王士骐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王世兄来得很快啊?”秦林寒暄着把他往书房里让。
王士骐颇有些得意:“小弟所乘的马车乃驷马曲辕车,车夫也是二十年的老把式,满南京城里也算得上前头的了。”
明代儒家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为畜,用人来代替驾车的牛马,乃极不合乎礼法、违反天道的举动,在洪武、永乐年间,不论文武一概乘马,只有极其年迈多病的功勋老臣才蒙圣恩特许坐轿子。
虽然万历年朝廷各项礼制规章已经近乎废弛,大多数文官都乘轿子了,然而当年的风气还是有所残留,像贵介王孙们就是武的骑马,文的坐车,视乘轿为妇孺老弱、民间商贾所为。
南京城里头论骑马,以徐辛夷的照夜玉狮子和后来送给秦林的踏雪乌骓最好,论坐车,就是王士骐的驷马曲辕车最佳。
秦林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对王士骐的车子没什么兴趣,他是锦衣卫的武将,外出要乘马,没什么机会坐车,便开门见山的询问殷小姐和众位公子小姐交往的详情。
王士骐来之前就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原委,这会儿也不迟疑了,直截了当地告诉秦林:
“殷小姐只喜欢诗词文章,尤其喜读风花雪月、故作呻吟的那些个词句,因家父提倡文章复古、言之有物,小弟的文章她可有些不以为然。她文采人物都算得上品,只可惜在南京顶儿尖儿的千金小姐群中也只能屈居中游,家里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区区富商而已……”
“那么,她和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呢?”秦林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士骐扳着手指头挨个数:“杜侍郎的女儿、徐学士的第二位小姐,对了,还有高翰林家的那位小姐……这个常小侯爷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嗯,有没有男人,我是问她有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谁的诗词?”秦林斟酌着,本来想尽量不影响王士骐的判断,但见他没怎么听懂,干脆直说:“我怀疑她要么是被某位心上人引诱,要么是有什么隐私掌握在别人手中,被人威胁。如果是前者,能够引诱这位小姐的,也只能是风流才子吧?比如,上届南京乡试的解元公顾宪成,年少有才的高攀龙,或者长相俊美的刘戡之?”
王士骐听到这话,先是眼睛鼓了出来,继而捧腹大笑:“秦、秦将军,你干脆怀疑小生得了!高攀龙、顾宪成……哈哈,还有刘戡之,嗯嗯,其实小弟的嫌疑最大,真的……”
笑了一通,见秦林仍旧板着脸神色严肃,王士骐才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赶紧讪讪的收住笑,有些尴尬的解释起来。
像高攀龙人虽少年而文名极盛,顾宪成家中富裕且已考中解元,刘戡之更曾谣传被江陵相国张居正青睐,王士骐则有个文坛盟主的老爹,这金陵四公子名不虚传,可不是后世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所谓“四少”。
无论怎么说,这四位已是江南才子当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说夸张点就是公主下嫁还不情愿娶呢(明代驸马不能做朝官,不得纳妾,“娶妻得公主”在顶级文人才子看来是苦差事),怎么会和一个商贾之女有什么纠缠?
“再说了,殷小姐眼中小弟的文章不够清丽文雅,高、顾两位则议论时政多过诗词,至于刘戡之那家伙嘛,我还记得有次诗会,他的诗被殷小姐直斥为空洞无物呢!”
王士骐喝了口茶,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地道:“这位小姐出身商贾,却自视极高,目无余子,真不知道谁才能打动她的芳心……奉劝秦将军还是从别的地方打听吧,小弟猜测她多半是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住了,被迫赴约,最终遇害。”
秦林听了这番话,顿时默然无语,暗道蹊跷:按照王士骐的说法,殷小姐对才华横溢的高攀龙、忧国忧民的顾宪成、文采斐然的王士骐和风流潇洒的刘戡之都没有意思,这大明朝南京城的F4都排除在外,还有谁能引诱她外出赴约?
一个待嫁深闺的年轻小姐,干出迷晕丫头、深夜独自外出赴约的事情,不可不谓之疯狂,要知道这可是礼教盛行的年代呀!
“妈的,满南京谁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莫非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蛊毒、情花之类的玩意儿,可以叫女子发疯发狂?”秦林摸着下巴,想得脑袋发胀,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王士骐却一拍大腿,高声叫道:“有了,一定是这人!”
秦林大惊,连忙问究竟是谁。
“此人年纪虽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实乃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他智虑周详、断案如神,能解人所不能解,善断人所不能断,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实是位少年英雄,连相府千金和国公之女也见之倾心……”
王士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秦林无语了,敢情这是说的本老人家啊。
王士骐笑够了,站起来道:“走,秦兄,反正你待在这里冥思苦想也没有助益,倒不如乘小弟的马车沿着兜一圈,说不定无意中能发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