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留下的脚印的确与众不同,但秦林说仅凭脚印就能判断来人的身份,似乎过于自信了点。
白浩拱拱手:“洗冤集录提到足印有着履的、赤足的以及高矮胖瘦之别,但如何由足印判断疑犯身份,在下实是闻所未闻。”
“若不是这脚印实在太罕见,本官也不能认定哩!”秦林哈哈大笑,指着脚印道:
“除了万中无一的畸胎,世上人的脚形状都相差无几,漠北蒙古人的脚和岭南生苗的脚,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没多大差别,之后一个常年骑在马背上,一个则打赤脚满山跑,长年累月的才渐渐有了区别。诸位看这脚印,前脚掌显得特别宽,而大脚趾的位置又格外用力,说明他大脚趾和其余四个脚趾分得很开……”
脚趾分得开?人们情不自禁的动了动自己脚趾。
到底徐辛夷见多识广,惊喜地叫起来:“是倭寇!我听当年抗倭的老兵说掌故,那倭寇喜穿木屐,绳子拴在大脚趾丫子里,经年累月之下大脚趾就和其余四个脚趾分得很开!”
木屐其实发源于中国,是为中国古代人很喜欢穿的鞋子,在隋唐以前非常流行,它是底部有两齿的拖鞋,适合在泥中行走。
宋代以后,木屐已逐渐退出了中国人的日常穿着,而成为像斗笠、蓑衣一样的雨具,百姓一般在下雨天外出才穿它,在南方某些潮湿多雨的地区,木屐一直使用到近现代。
但中国的木屐并不都把绳子夹在大脚趾丫里,也不是长年累月的穿着。
只有日本从中国学去了木屐之后作为了日常穿用的鞋子,武士们常常终年穿它,而倭寇更是非穿不可:
船只航行于海上,气候温热潮湿,加上食物补给不像陆地那么方便,海员普遍缺乏维生素,所以脚癣、脚气病多发。如果倭寇们穿透气差的皮鞋布鞋,戚继光可以不必练兵搞什么鸳鸯阵,因为倭寇的脚丫子早就烂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只有透气凉爽的木屐,才适合海上远航,是以所有的倭寇都必须穿这玩意儿。
昨天那夜行人虽然改换装束、改穿薄底快靴,但他的大脚趾头没法换,便是一个足印,便将他的身份暴露无遗!
应天府总捕白浩一揖到地,对秦林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从一个足印判定对方倭寇的身份,秦长官神机妙算!我们六扇门的办案高手,也断断没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王世贞也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作为一代文宗,士林名宿,在他眼中破案的技巧终究是“奇技淫巧”,但秦林的神奇也让他不得不有所触动,暗自思忖若地方官有这本事,非但不会闹出冤案毁掉官帽,逢三年一考时刑名这块肯定能得到“断案明白”、“办案得力”的考语呢。
“固老,看来您家里进的确实不是秦林派的,而是倭寇呢,当年固老坚持杀掉倭寇魁首汪直……呃?”王世贞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王本固脸色青得可怕,嘴唇简直变成了紫色,眼睛里满是惊慌,那样子就像立马要上法场似的。
这老儿怎么越老越怕死了?王世贞不禁大感奇怪,王本固年轻时动不动就摆出副尸谏的架势,博得耿介孤高之名,可他现在的表现简直就像被吓破了胆,真真叫做见面不如闻名,名不副实了。
秦林倒没多想,毕竟人是会变的,时间足以冷却一个人的热血,摧毁一个人的胆量。
“各位、各位救救老夫!”王本固声音带着哭腔,昏花的老眼里写满了惊骇,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秦林心头已有了线索,见王本固这个样子反而起疑,故意钓他一句:“王老先生,未必是汪直报复吧,也许是普通倭寇,为了劫财而来呢?”
“一定是汪直余党,一定是的!”王本固尖声叫起来,哪儿还有一点清流名士的风范?
“你这老儿,忒也胆小!”徐辛夷撇了撇嘴,无所谓地道:“南京是我大明副都,十余万京卫大军驻守,又有戚帅当年练的五营精锐浙兵协防,就算有倭寇只能一两个、三四个混进来,只要多请高手护院就能抵挡,你怕什么哩?”
秦林也觉得奇怪,王本固的恐惧也太夸张了吧,根本就是被吓破了胆啊,而且他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是汪直余党的报复行为?
连秦林都是回忆到金樱姬房中那幅《五峰先生踏波蹈海图》,以及张紫萱讲述当年汪直被杀的消息,再加上白莲教那艘来自海外的船,这才把各项案情像串珍珠那样串了起来,归结于汪直余党谋划对王本固的报复。
可这老儿连想都没想,听到夜行人是倭寇就直接说出了真相,难道他在这一刻被狄仁杰、包龙图灵魂附体了?
秦林玩味的笑了起来。
王本固这种样子,连和他同一阵线的刘一儒也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我辈行得正、做的直,秉公执法,诛杀奸邪也是按照朝廷律例,咱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固老又害怕什么?如果罪犯都要找提刑官报仇,天底下的提刑按察使早被杀光了?岂有此理!”
刘一儒这话说的有道理,众人都点头称是,做地方官的一年不晓得要判多少死刑,几时听说罪犯亲友报仇把法司杀了的?
“是啊,老夫行的正、做的直,堂堂正正……”王本固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几句,好像给自己催眠一样,叫旁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他把腰一呵,朝着王世贞哀求道:“元美兄,你们顺天府差役众多,又有许多捕头,如今愚弟命在顷刻,还请你发下火签,限了比期叫差人捕拿这些个倭寇,否则愚弟这条命一定要送在倭寇手上。”
王世贞对王本固倒没什么,但此前刘一儒把他得罪狠了,身为堂堂应天府尹,求爷爷告奶奶的两边劝,这会儿求到他手下,也少不得拿腔作调,打着哈哈道:“本官这应天府可不管缉拿倭寇啊,不满各位,本官手底下这些捕快也就能弹压街面、缉捕盗贼,明刀明枪的和倭寇打仗,啧啧,这个白某人恐怕干不来,老兄还是另外找人吧!”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但和台谏清流不是一伙,他被张居正敲打过,而复职又多亏写谀词奉承张居正,所以他在有可能成为元辅帝师张太岳女婿的秦林面前,刻意和刘一儒、王本固保持距离。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倭寇从来都是军队负责剿灭,所以当年是戚继光、俞大猷、刘显一帮子名将带领正规军进剿,从来没有哪处府、州、县衙门的捕快可以去剿倭寇的。
王本固又可怜巴巴的将目光转向了刘一儒。
刘一儒差点儿没噎住,应天府的差役打不了倭寇,难道刑部那些缉捕盗贼、镇压法场、看管大牢的兵卒就能去和倭寇打野战?人家有船,往水上一跑,我刑部这群兵卒难道游泳去追?
怔了片刻,刘一儒才吞吞吐吐地道:“固老,小弟这点兵卒也就秋审啊、出法场啊的时候镇镇场面,并不能和倭寇真刀真枪的干……我说固老,南直隶十万京卫、五营浙兵,这些经制大军才是打倭寇的嘛!”
王本固想想事实如此,要让经制大军进剿倭寇保护他,还得南京守备和中军都督府点头,而这两处不都在魏国公徐邦瑞手里捏着吗?而徐邦瑞又对女儿娇纵得很,今天把她和秦林都得罪了,要是在她老子面前吹吹风,徐邦瑞只要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了事,他王老先生就什么都完啦!
关系生命安危,不得不低头,王本固就准备说几句好话,圆圆场面。
“哼……”徐辛夷扬了扬脸儿,把秦林胳膊一拉朝外走:“反正已经证明不是你杀的人,咱们走呗。这些清流不是嘴上厉害吗,就让他们拿嘴去打倭寇吧!”
王本固老脸涨得通红,赶上几步,低声下气地求告:“徐小姐,下官老糊涂了,有些事情冤枉了秦长官,这个您二位,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勿要计较,下官将来一定补报。”
徐辛夷嘿嘿冷笑,她刚才看见王本固一口咬定是秦林杀人,肚子里就无名火直冒,极其不乐意,这会儿全发泄出来:“哈,说得好听,补报是指你们都察院又去上弹章骂这个骂那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群疯狗御史都憋着火儿,要寻个错儿上本参秦林,替周吾正出气呢!”
王本固咬咬牙,指天画地的发誓:“只要下官在南京都察院一天,所有御史言官再不敢和秦长官为难啦。谁敢乱上一道弹章,老夫立刻上本,把他革职参办秦长官,您倒是说说话呀,下官……”
刘一儒在旁边看得无地自容,只觉王本固胆子实在小得夸张,把清流的脸都丢光了。
牛大力、陆远志等人则是舌头一吐:咱家长官这次可真牛啦,连正二品左都御史都朝他低头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