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做到锦衣百户,逐渐对大明朝的官员制度有所了解,听了圣旨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奇,见众人的目光都变了,才隐隐意识到可能这道圣旨颇有不同寻常之处。
给的实授副千户嘛,官员立功之后升赏既可以加衔也可以实授,当然是实授更实惠,这次在燕子矶功劳极大,从百户提拔成实授副千户属于中规中矩的提拔,并不值得惊讶;明朝散官不独立存在而是与现任官职相对应,副千户是从五品,武职从五品初授武略将军,也就是说只要升了副千户就给散官武略将军,毫无悬念;难道出在最后提到的上骑都尉?
上骑都尉是勋官,大明朝的勋官没什么用处,每次有大的战事,那些前线的将士们立功杀敌,一个个保举到顶,什么骑都尉、云骑尉、骁骑尉满天飞,甚至花钱都能买到。
要问勋官有什么用处?说是三年一转,可以考选实授,但能转成加衔就算祖宗积德。
想改实授吗?大案保举的勋官,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几百几千,哪儿有许多位置来安排?明面上三年一转,不拿银子去兵部塞狗洞,就等三十年也转不到实授,等到胡子全白了,也是竹篮打水空欢喜!
所以,这道圣旨只有最开始那个副千户是真正有效的,从百户升为副千户才提了一级,这些人干嘛把眼睛瞪得溜溜圆?秦林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
“秦林还不接旨?”黄公公催促起来。
秦林这才急忙上前,山呼万岁,把圣旨接了,退回几步就小声问张紫萱:“这道圣旨把我官提拔得很大吗?王老儿、周御史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张紫萱喉咙里咕噜一声,哑然失笑,暗道父亲这番俏眉眼可做给瞎子看了,便解释道:“秦兄,这是军功加三级,本来是副千户的从五品,加勋加到了正四品,已超拔三级;又是特旨专授,不同于大案保举的勋官,不受三年一转的限制,有职就授、逢缺即补。”
秦林听明白了,他本来是个六品锦衣百户,升成副千户也只是从五品,但这个特旨军功加三级的勋官,就给了他担任正四品实职的资格。
“恭喜秦兄,秦兄公忠体国、智勇双全,所以才能得朝廷提拔重用啊!”张紫萱绝口不提她那封家信的举荐作用,笑盈盈地道:“如果再立新功,只要勋官一转实授,就是锦衣卫堂上官了哦。”
锦衣卫从正三品指挥使到不入流的力士、军余,官职有十多级、几十种,其中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三级被称为堂上官,属于锦衣卫体系中最高等级的官员,有主持方面大权乃至奉旨掌锦衣卫事的资格。
其中指挥佥事就是正四品!
也即是说,秦林只要勋官转实授,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主宰一方大权,甚至奉旨掌北镇抚司!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秦林半只脚踩进了锦衣卫体系指挥中枢的门槛,才真正踏上了权倾天下的起点。
不过,张居正此举也颇有试探之意,有职就授、逢缺即补,有没有职有没有缺,还不是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一句话说了算,而刘守有怎么说,还不都看元辅帝师张太岳的脸色?
张首辅从来做事滴水不漏,把秦林放到副千户位置上考察,若真的可堪大任,就让他勋官转实授,一跃成为锦衣堂上官,进入锦衣卫系统的指挥中枢;若是名不副实,那么副千户的实惠和特旨加勋的荣耀也就足以酬答功劳,要想勋官转实授,等下辈子吧!
知父莫如女,张紫萱对父亲的心思一清二楚,小嘴一瘪,心里暗暗抱怨:爹爹呀爹爹,难道你认为女儿会言过其实吗?如果让秦兄知道了您这番用意,怪不好意思的……
秦林只是笑笑,他已看出了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方式,除了权谋大师张居正还能是别人的手笔吗?
他笑嘻嘻在张紫萱耳边道:“替我拜上令尊,多谢他提拔,另外,嘿嘿,将来还请小姐在令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张紫萱心头倒是一松,知道秦林并不介意,吃吃笑着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脸皮倒厚得很!要本小姐美言吗?哼,你去求徐大小姐,只怕还要快些。”
她花容月貌虽被弄成了蜡黄的小脸,但双眸仍然深邃迷离宛如夜空,此时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秦林不禁心头一荡。
“讨厌!”张紫萱低下头看着脚尖。
她低垂着头,以秦林的角度正好从领口看见一截粉颈,细致白嫩得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
似乎发觉了秦林的窥视,张紫萱越发局促不安,粉颈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红色……
王本固、周吾正、刘戡之都吃惊不小,军功加三级已是最高可加的勋官,特旨赏授又是最了不起的方式,两个都是顶格的了,难道朝廷里头真要重用秦林?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个误会!
王本固朝周吾正使个眼色,让门生打头阵再去试探试探,周吾正便朝着黄公公走了两步,拱拱手准备开口。
孰料颁旨之后黄公公就站在香案前面,对谁都不理不睬,这时候一个小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把一物塞进黄公公手里。
周吾正刚问了声好,黄公公却不搭理他,笑眯眯地把那东西拿着,小步直趋秦林身前,跪下大声道:“恭喜秦将军,贺喜秦将军今日简在帝心,他年封侯拜将!”
哗啦啦碎了一地的眼珠子,中使,堂堂中使竟然朝一个锦衣卫副千户下跪磕头?
按制度,中使并不是钦差大臣,宣旨时王公大臣都得朝着他焚香顶礼,因为在这时他代表了皇帝,但宣旨结束之后他就是个普通太监,理论上平时该朝别人作揖仍然作揖,该朝别人下跪就得下跪。
只不过,这些中使从京师出来,一个个牛逼哄哄的顶到天上去了,除非面对亲王,几时见他给别人下过跪?
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一向不服人、脾气差的霍重楼,也朝着秦林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本固目瞪口呆,周吾正张口结舌,刘戡之直揉眼睛,疑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的替张公公问秦将军好……”黄公公的声音很清楚,他又把刚才小宦官拿来的一物呈给秦林:“这只金蝉坠虽然所值不多,却是宫里娘娘们过中秋节赏的,张公公托小的送给秦将军,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请秦将军赏收。”
秦林既已有武略将军的散官,黄公公便称他秦将军;然而口口声声说的那位张公公,究竟是谁呢?
王本固和周吾正还在冥思苦想这个问题,刘戡之的脸忽然一下子变得比涂了姜黄水的张紫萱还要蜡黄,失魂落魄地道:“家父寄了信来,今年中秋节只有司礼监掌印、秉笔赏了金蝉……”
王本固、周吾正齐齐抽了口凉气儿,现在司礼监只有一位姓张的,那就是出身河北保定府张家庄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内官监事张诚张公公,内廷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第二号人物!
这下连张紫萱也吃惊不小,不知道秦林怎么和张诚扯上了关系。
秦林倒是心头有数,一边把黄公公扶起来,一边低声问他:“是张小阳张公公吗?”
黄公公坏笑着点点头。
原来张小阳早年失散的叔叔,竟然就是现在内廷权势仅次于冯保的大太监张诚!
早些时候,张诚进宫还没有发迹,也不能接济家里人,等隆庆皇帝上台,张诚渐渐有了权势,派人回老家保定府一打听,才知道张家庄在隆庆年间遭了空前的大旱灾,全村人死得十室九空,竟没人知道哥哥一家的下落了。
直到最近,黄公公带了张小阳进京,张诚才啼笑皆非的发现侄子和自己一样成了太监,他当然厚赏黄公公,然后照顾自己侄儿,连司礼监掌印、秉笔才有赏的金蝉也给了侄儿。
张小阳不忘前情,一个小太监在蕲州时真正算得上朋友的也就秦林一人了,知道秦林调到南京,这次就托黄公公带着金蝉转送给他。
黄公公刚从蕲州回来就又放了外差,知道这明明是张诚照顾自己,对张小阳的嘱托当然十分上心,小心翼翼地带了金蝉来。
黄公公口中的张公公其实不是指张诚,而是张小阳,至于别人怎么想,那他就管不着了……这滑头太监暗笑一声,卖了秦林一个好,不就间接巴结了张小阳,讨好了张诚?膝盖头软点不怕什么,金子银子才是实在的呀!
果然秦林把金蝉收下,却把另一锭比金蝉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金元宝,不动声色的塞到黄公公手里。
王本固的神情尴尬无比:“秦长官,看来这是一场误会,咱们后会有期……”
“别介,就这么走啦?没那么容易!”秦林眉头一挑,得理不饶人。
霍重楼要卖秦林的面子,看见那徐老太还被牛大力抓着,就嘿嘿笑道:“秦长官,咱们东厂拷问犯人的办法,和贵府又不相同,且让小人露一手,请长官指教。”
说着他一边卷袖子,一边狞笑着走向徐老太。
东厂,在民间就意味着绝对的神秘、恐怖和凶残,看见一个东厂司房凶神恶煞的走过来,徐老太抖得像小鸡崽子:“不、不是我,饶命啊,都是周御史撺掇老身做下的!”
周吾正见势不好就要脚底板抹油。
“抓起来!”秦林冷着脸一声令下。
霍重楼双臂张开,像一只老鹰似的飞扑过去,一把就揪住周吾正的脖领子,狠狠往地下一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