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一个人的胳膊,怎么能随便装、卸呢?
秦林是从徐老太衣襟上沾着的那点污渍发现的端倪……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那指甲盖大小的污渍像是使用膏药时不小心沾上的痕迹。
冬天穿的棉衣很厚实,徐老太胳膊耷拉着看不清楚,起初真还以为她胳膊断了,但对于一位资深法医来说的出正确结论并不困难,秦林通过徐老太胳膊松垂的姿态判断出她只是肩关节脱臼而已。
当然,就算是脱臼,她仍可以一口咬定是秦林碰撞造成的,摔倒时以手撑地,或者肩膀与地面碰撞都能导致肩关节脱臼。
最让秦林的怀疑的还是徐老太的表现,虽然她竭力装出十分痛苦、不能动弹的样子,可如果真是外伤导致的肩关节脱臼,患者会剧痛难忍直冒冷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绝不可能像她这样活蹦乱跳的和秦林对质。
全然没有真实的痛苦表现,再联系到她肩膀处沾着的那点膏药痕迹,秦林不得不得出结论:习惯性脱臼!
和外伤导致的脱臼不同,部分习惯性肩关节脱臼的患者往往并没有受过伤,莫名其妙的就发生了脱臼,他们别处关节也可能有过度伸展现象,比如大拇指可以轻易后折并触及前臂,这都是先天性人体组织松弛造成的关节不稳定。
习惯性脱臼并不会有太大的痛苦,因为关节松弛容易进出,少数患者甚至可以自行装卸,“表演”肩关节松脱和复位。
徐老太显然就是一位习惯性肩关节脱臼的患者,她依靠自己特殊的身体状况进行讹诈,也有了不少成功的先例,只可惜她这次遇到了神目如电的秦林,诈骗生涯便必须告一段落……或许永远没有机会重操旧业了。
虽然关节松弛,被秦林这么狠命装了卸、卸了装,徐老太也疼得脑门上全是冷汗,声音开始还像杀猪,后面就只能哑着喉咙哼哼,“长官饶命,老身错了,老身有眼不识泰山……”
周吾正急了,要是徐老太认罪服法,岂不把他也牵扯进来?连忙大声叫道:“秦林你太恶毒了!老太肩膀出的问题,莫不是你动的手脚?”
徐老太本已濒临崩溃,闻言又嘴硬起来:“求青天大老爷替老身做主啊,为什么会这样,老身也不晓得,一定是这位长官动的手脚,哎哟哟,好痛啊,救命啊……”
百姓和庚字所的锦衣校尉们全都嘘了起来,周吾正和徐老太的做法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明明就要招供了的,又中途改口,敢情你侮辱了咱的人格,还要侮辱咱的智商?
王本固力挺周吾正,低垂着眼睑,慢条斯理地道:“汝等小民自有读了圣贤书的朝廷命官代为立言,在这里鼓噪什么?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信哉斯言!徐老太所说的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靠!秦林无语了,这家伙公然耍横啊!
但王本固是正二品大员,左都御史,他摆出朝廷大臣的架子,百姓们谁敢和他争执?
王本固眼皮子都不夹秦林一下,表面上什么也没说,态度已嚣张至极:老夫是大明朝有名的清官,又是直谏之臣,掌着御史言官、左右士林舆论,就算明着栽赃给你,天下人也只说我对你错!
至于在场看到的这些个百姓,他们说的话还不和放屁一样?清流从来都把老百姓当屁民,用得着的时候就扯什么民心向背、载舟覆舟,用不着就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是官字两张口,左也有理右也有理。
周吾正和刘戡之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王都堂动了真怒,以他老人家在清流中泰山北斗的身份,就算拿大帽子也能把秦林压死啦!这不,干脆撕下面具来硬的,现在这些愚民又能如何?一群泥腿子、跑街的,再怎么乱传“谣言”,也无法动摇王都堂的士林清誉嘛。
五城兵马司又调了不少兵丁过来,把庚字所的锦衣官校团团围住。
周吾正得意洋洋地道:“秦林,都察院负责弹正法纪、纠劾百官,你敢抗令拒捕?”
张紫萱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就要亮明身份,谅王本固、周吾正还不敢和她那位身为首辅帝师的父亲抗衡吧。
秦林却把她手臂一拉,颇为严肃的摇摇头。
张紫萱顺着秦林的目光看去,正好就是刘戡之那张因为得意而略为扭曲的脸,本来长相颇为英俊,此刻看起来却是丑陋不堪。
心念电转,张紫萱就明白了秦林的用意,饶是她心境超逸,也忍不住生出了丝丝甜意。
王本固横下心硬做,见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占了上风,便一振袍袖,威风凛凛地喝道:“老夫官拜左都御史,代天巡狩、纠劾不法,正该将秦某这等鱼肉百姓之辈拿下法办,来人呐,把这厂卫中的害群之马拿了!”
人多欺负人少啊?秦林也怒了,他从来都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见状一声令下,众锦衣校尉立刻排出东花园校场上演练的军阵。
只见这军阵人成行、队成列,排得齐齐整整,人人手中明晃晃的绣春刀出鞘,整齐划一的横在胸前。
“喝!”韩飞廉一声大叫。
“哈!”众校尉齐齐将绣春刀往下虚劈,动作分毫不乱,刀身映着日光,刹那间便如百余道闪电,耀目生华。
这是老兵韩飞廉按照精锐军队的办法练出来的战阵,虽然时间还短,徒具其形,但已把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吓得够呛……他们只负责巡逻街面、维持治安,武力处在打群架的水平,哪儿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架势?
“好、好,你们敢谋反不成?”王本固又给秦林扣了顶大帽子,声音里却隐隐有些兴奋,区区锦衣卫百户敢公然对抗左都御史,明天就会有雪片般的奏折飞往京师,到那时秦林必被革职查办!
庚字所官校知道身后那黄脸丫头是相府千金,一个个有恃无恐,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则觉得有左都御史撑腰,也不依不饶,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突然从庚字所那边一骑飞来,老远那校尉就扯着喉咙喊:“秦长官,有圣旨到快回去接旨!”
圣旨?秦林一怔。
张紫萱嘻嘻笑着扯了他一把:“小妹猜这次一定是好消息。”却没说写信向张居正举荐秦林的话。
王本固、周吾正和刘戡之则呆住了,这节骨眼上来什么圣旨啊!
宣旨的中使是要赶紧去迎的,现在谁也不能拦住秦林不让他走了,不过叫人奇怪的是好些人簇拥着从文德桥上走过来,看样子就是颁旨的中使……奇哉怪也,这些从京师出来的太监都是眼高于顶,什么时候肯俯就别人?就算有圣旨也该让秦林回去接,怎么中使反而跑到街上来找他?
秦林却认得中使是老熟人,上次到蕲州颁旨的黄公公,他的穿着打扮仍然和上次一样,中低级太监的绿色袍服。
旁边那位豹头环眼、须赛钢针的老兄,不是大内高手霍重楼还能是谁?他这番却是鸟枪换炮了,从原来的尖帽、白皮靴、褐色衣服变成了圆帽、粉底皂靴和黑色直身,这就是从役长升了司房。
霍重楼武功了得,眼力极好,老远看到秦林就面露喜色。
上次他随宗人府毛铎毛大人到蕲州办案,多亏了秦林才能查清荆王府夺嫡一案,立下功劳。
回京之后霍重楼从役长升官变成了司房,这司房其实也是东厂中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上面还有领班、掌班、管事、理刑百户、掌刑千户、提督东厂等官,但在霍重楼已觉得乐不可支,因此极其感激秦林。
不过现在还没有宣旨,霍重楼的也不好和秦林答话,只能笑眯眯地站在黄公公身边。
秦林看到黄公公和霍重楼都满面春风,就知道这次的圣旨绝不会是坏事,便拱手道:“按制下官应回去接旨,可黄公公您看这?”
王本固一个眼色,周吾正上前道:“好叫中使晓得,这秦某人横行不法,被下官抓了现行……”
“胡扯……”黄公公眼睛半闭着,拿鼻孔冲着周吾正,阴阳怪气地道:“秦长官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咱家出京的时候,还听万岁爷和张先生说他公忠体国、可堪大任,你这御史却偏要唱反调,嘻嘻,也是奇了,难道万岁爷和张先生都不如你?”
“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失言了!”周吾正一边说一边退,后背出了许多冷汗。
“秦长官,排香案接旨吧!”黄公公对秦林的态度截然相反,神色极为和缓,就让他当街接旨。
秦林吃了一惊,不过夫子庙这里卖香烛什么的也多,借了张桌子就把香案排起来,焚香顶礼。
“南京锦衣卫百户秦林接旨……”黄公公把圣旨展开读道:“今有南京锦衣卫百户秦林办案得力,能谋善断,消弭大祸于无形之中,可堪大任,着实授本千户所副千户职,散阶武略将军,燕子矶一案军功卓著,特加三级赏授上骑都尉!”
话音未落,张紫萱已面露喜色。
王本固等人的脸,却刷的一下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