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校尉服软,秦林肚子里笑个不停,他在蕲州时曾经串通陈四海,给新到任的栾俊杰来了个下马威,没想到南京庚字所的老兵油子也玩这手……不知道这套花活是秦爷玩过的吗?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这帮锦衣校尉至少面子上是对秦林服服帖帖了,一窝蜂的把他簇拥进了百户所。
有人去端茶倒水,有人忙忙乱乱的收拾到处散放的赌具、酒坛子,其中数一个腿有些瘸的老校尉最殷勤,拿袖子把公座上的灰尘打得漫天乱扑,钻进人鼻子里去,搞得秦林连打了三个喷嚏。
百户所的院子分外逼窄,就算站三十个人都会嫌挤,大堂只有寻常百姓家正房那么大一点,后面供百户大人住宿的小套院居然只有三间房子、一个柴棚。
和倒在地上的那扇油漆都快掉光的门板很相配,这院子里也是一副凋敝破败的景象,屋顶椽子上结满了蜘蛛网,墙头杂草有尺多高,墙角的青苔很厚实。
众校尉虽然手忙脚乱地收拾赌具、酒坛,却忘了公堂山墙底下炖着狗肉的炉子,一只狗腿从砂锅里面伸出来,茴香、八角、桂皮配着狗肉的香味,惹得陆胖子连吞了两大口唾沫,眼巴巴地望着。
秦林狠狠瞪了一眼,胖子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或许是被整箱金银和升官速度惊人的履历镇住了,秦林升了公座之后,鹿耳翎倒是极其顺服,老老实实地把兵丁册页、饷银簿子等等账册都交了出来,前任百户离开之后由他代掌的百户大印,也双手奉上。
秦林把玩着百户官印,这还是他第一次掌握印把子呢。
百户官印乃铜铸,阳文叠篆书体印文“锦衣卫南京千户所庚字百户印”,背面刻着题款“礼部造,洪武三十年六月,锦字五十七号”,正方形印面边长两寸两分,印高两寸八分,或许经常被它历代的主人拿在手上把玩,虽历经百余年的变迁仍然黄澄澄的闪亮。
秦林把印收进印盒,开始盘问百户所的具体情况,为什么房舍如此偏狭,刚才又是闹的什么,莫非是和丙字所的兄弟发生过冲突?
鹿耳翎有问必答,倒是说的详尽。
原来这南京城里寸土寸金,秦淮河边更是整个大明朝地价最高的区域,百户所从洪武年传下来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想要扩建也买不起地方……换成别处,锦衣校尉自有手段把人赶走,可这南京城里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个王爷、两个公爷、三四位尚书、七八个将军,百户所的左邻右舍非富即贵,你敢乱来?
所以近来好几任百户都是在自己家里办公,比如刚离任的那位百户,他就是在聚宝门外头、大报恩寺对面住,那边地价便宜,他家里院子也大,众校尉逢五、十日过去点卯,而真正的百户所衙门反而成了校尉们赌钱喝酒的“俱乐部”。
至于刚才的误会,鹿耳翎装出副诚惶诚恐的神情,详详细细地说了:
庚字所管秦淮河一线,而丙字所管贡院、夫子庙、中山王府、江宁县衙这片,双方的辖区很有些地方交叉重叠,丙字所的人眼热庚字所这边油水丰厚,把手伸得太长,双方就经常为了某家青楼究竟该谁收常例而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上次群殴,丙字所大获全胜,庚字所这边有个姓周的老校尉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于是秦林等人突然把门砸开,众校尉以为是丙字所的打上门来,纷纷操起家伙准备械斗。
“嗨,也怪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鹿耳翎朝自己脸上猛扇耳刮子,打出了道道红印:“要是小的们知道是大人您来了,哪儿敢无礼啊?”
秦林心头明镜似的,别的人可能误会,这鹿耳翎绝对是居心不良,不过现在他自己把耳刮子打得啪啪响,毕竟是老兄弟,见他如此举动堂下众校尉都有几分同情之意,自己却不便再拿这事惩治于他,否则必与校尉们离心离德。
于是他假笑着把鹿耳翎的手摁住,正言厉色地道:“鹿兄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老资格了,本官尚且有许多事情要请教,何以如此自轻自贱?鹿兄只管放心,咱们不打不相识嘛!”
果然,秦林话音刚落,堂下站着的众校尉就舒了口气,如果秦林不依不饶非得处置鹿耳翎,他们虽不敢再打起来,至少也要一哄而散。
秦林又面色一肃:“众位弟兄通知一声,明天辰时正,本所的校尉、力士、军余,统统到此点名,本官有话要说。到时候没来的,也别怪本官不客气!”
鹿耳翎故意皱了皱眉,拱手说道:“秦长官您看,咱们这个小地方……连军余加起来,全所有将近两百号弟兄啊。”
“暂时站在街上嘛,将来本官自会想办法在这附近寻块大些的地方。”
鹿耳翎没再说什么,心头却是冷笑连连:叫弟兄们站在大街上点名,怕你这个百户不够丢脸?找地方,哼哼,咱们隔壁是乌衣巷“来燕名堂”,东面是魏国公府的东花园,西北是寸土寸金的秦淮河,河对面的贡院、夫子庙,我看你到哪儿去找地方!
他领着众校尉唱个大喏,纷纷告辞离开。
秦林这才领着陆远志等人把行李搬到大堂后面,只有三间小房子,秦林住了正房,陆远志和韩飞廉合住西厢房,牛大力晚上打呼噜厉害,独自住在东厢房。
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结着蜘蛛网,昏头昏脑的打扫了一下午,才算勉强能住人了,但朽坏的房梁、残缺的瓦片,都提醒人们这里并非安乐窝。
直到天色擦黑的时节,忽然有人从柴房那边的矮墙处跳下来。
“有刺客!”牛大力操起根碗口粗细的木杠子就要打。
“别打,是小弟!”那黑影儿站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秦林认出这是白天拿袖子替他擦公座的老校尉,好像叫什么游拐子,便叫住牛大力等人。
游拐子先扒在墙头看看外面没别人,这才拐啊拐的走到秦林身前,一脸谄媚的笑:“小的和毛冬瓜是把兄弟,刚才无意犯了长官的虎威,回去路上遇到毛老弟点拨,才晓得秦长官乃是位义薄云天的少年英雄,所以小的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愿披肝沥胆以告。”
秦林差不多已猜到了原因,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游拐子点点头,有些尴尬地道:“小的该死,恐怕正门有人盯着,还请长官从这墙头上出去。”
放肆!牛大力把铜铃大的眼睛一瞪。
“没关系,就从这里走,免得被什么人看见了嘛,游兄弟家在南京,自然得顾忌一点。”秦林毫不迟疑的从墙头爬出去。
游拐子此来,确实是毛冬瓜指点的,他从毛冬瓜那里得知秦林出手大方,好像和千户雷公腾大人的关系也挺不错,加上亲眼目睹秦林把众校尉镇住的手腕,他才愿意来赌一把。
秦林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王霸之气,可以虎躯一震就叫人纳头便拜,游拐子无非投机而已,和真心实意还差着老大一截。但初来乍到想要尽快站稳脚跟,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像毛冬瓜、游拐子这样三心二意畏首畏尾的家伙,对自己也极有帮助了。
留了韩飞廉在百户所看家,众人接二连三地翻过墙头,只有陆胖子费了点劲儿,是牛大力推着他屁股才翻过去的。
游拐子很熟悉南京的大街小巷,带着众人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座客人不多的酒楼,捡了二楼僻静处的雅间坐下。
小二认得游拐子,笑着问他:“游长官,是上烧卖、稀饭、鱼面,还是先上便碟?”
便碟就是切好的凉菜,什么卤鸡爪、酱猪蹄、烧牛肉之类的,属于便宜菜。
游拐子脸上就红了一片。
秦林便知道这家伙的经济状况不大好,或许这也是他选择赌一把的原因之一吧,毕竟秦林展示的金银已远超过一般锦衣百户拥有的了,出手又极其大方。
“便碟不要拿来,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秦林土豪了一把。
小二愣了一愣,讪笑着不肯走,眼睛在秦林和游拐子身上来回打转。
牛大力就要发火,秦林却从游拐子的窘迫神情猜出了几分原委,从怀中取出十两一锭的大银放在桌上:“怎么的?怕本官没钱?”
店小二立刻点头哈腰的走了,一会儿红烧肘子、咸水鸭、醉白鱼、狮子头这些菜就流水般端上,极好的桂花酒也送来了。
菜上五味、酒过三巡,看看气氛差不多到了,游拐子把包厢的房门关上,神神秘秘的对秦林道:“鹿耳翎这家伙,顶不是个东西,秦长官到任他也不把新官上任的规矩告诉您,他妈的居心不良啊!存心要叫您出丑露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