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重楼走后,秦林才想起他曾经提到是和宗人府的某位大人前来蕲州办差,这不能不使秦林联想到荆王府近来所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麒麟山麓的王府之中有数股潜流涌动,也许正在发生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蕲州城内外平安无事,白莲教销声匿迹,军余们按部就班的征收着常例,州衙开堂审理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医馆生意一如既往,铅笔铺子的销量稳步上升……一切的一切都平静得让秦林有种意外的感觉,越是如此,心头越不踏实。
新的任命打破了蕲州百户所的平静。
石韦把秦林请到后堂,吞吞吐吐半晌之后,终于十分愧疚的告诉他任命已经发来了:已有副千户衔的石韦得授实职,奉调到武昌的千户所任副千户;但他推荐秦林接任蕲州百户的禀帖并没有照准,说是“该员戮力王事、奋勇效命,然资历尚浅,不可骤居方面之位,着以试百户衔留任原职”。
同样立功的两个人,照说秦林实际上起的作用还大一些,却一个高升,一个原地不动,仅仅加了个不当吃不当穿的试百户虚衔,上头厚此薄彼之意也就非常明显了。
秦林心头不快,面子上依然不动声色,笑笑:“试百户总是加了一级,魏天涯处心积虑来刺杀邓将军,咱们能不闹乱子就好了,功劳本来就是侥幸,倒不必计较升赏多寡。”
“秦兄弟能这么想就好了……”石韦叹着气拍了拍秦林的肩膀,想了想感激秦林几次三番的助他立功升官,又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吐了实情:“并不是上头对秦兄弟有什么看法,实因于千户要安插私人,听说这次调来的栾百户是他的亲信。唉……今后俺在千户所,总要想办法补报老弟。”
于千户?秦林知道黄连祖的老丈人姓于,是世袭的锦衣千户,现任锦衣卫驻武昌千户所的副千户——锦衣卫职权极大,高衔低配是常态,譬如锦衣卫指挥使按制度为正三品,但时任掌锦衣卫事指挥使刘守有,官衔加到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傅,武职正一品,所以世袭千户往往担任副千户甚至百户的实职。
问问石韦,果然就是这个于千户力主把原来的千户所镇抚栾俊杰调到蕲州充任百户,而压了秦林一级。于千户资格很老,正职杨千户也得卖他个面子,所以这件事就只能如此了。
石韦刚提了副千户自然希望在地方上有自己的根脚,于千户这么摆一道他也不高兴,但官场上最讲老资格,他连副千户都还没到任,当然不可能去和于千户争。
秦林倒是猜测那栾百户的到来,会不会与黄连祖,与荆王府里面隐藏的事情有某种关联?
来者不善。
“蕲州所众弟兄都是石大人一手带出来的,那个于千户,就不嫌手伸得太长了吗?”秦林没有替自己鸣冤叫屈,而是义愤填膺的为石韦抱不平:“石大人,您放心,您坐镇武昌,咱们蕲州百户所一切唯您马首是瞻!”
石韦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他奉调武昌之后,别人眼中蕲州百户所都是他的嫡系,现在于千户这么插一手,他感觉到了莫名的愤怒,甚至是一种侮辱。
虽然秦林入锦衣卫任职的时间不长,但早已与石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咬了咬嘴唇,石韦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把忍了又忍的话说出来了:“这件事也不见得合杨千户的心意,不过既然下了调令,你们还是要服从的,要好生‘配合’栾百户,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阳奉阴违那套是‘搞’不得的……放心,一切有我在武昌千户所替你们做主!”
秦林笑了,他要的就是石韦这番话,这件事石韦一定不会甘心,恐怕之前他早已“叮嘱”过跟了他十几年的另一位总旗陈四海了吧?
点卯时石韦宣布了新的任命,众锦衣弟兄们全场大哗,靠着秦林的功绩整个蕲州百户都得了不少好处,功劳簿上人人都记了几个异常劳绩、寻常劳绩,赏银很得了几两,军余的常例征收也比以前丰厚,虽然他资历浅,但由他来做百户恐怕资格最老的陈四海都只能心服口服。
可那什么栾俊杰呢?从仓使、吏目到镇抚,一直在千户所任职,从来就没下派过,蕲州百户所的众校尉连他老人家是胖是瘦,多高多矮都不知道,更没有什么功绩,怎么能令这些老兵油子心服?
等点卯一结束,韩飞廉、赵益明就拉秦林去阅江楼,秦林试着喊了声陈四海,和这老总旗的交情不深,也没指望他能跟着去,没想到陈四海不仅去了阅江楼,还把自己手底下五个小旗都叫了去……
第二天栾俊杰就来了,可见这位接印的心情实是急切得很,定是千户所的行文前脚发出,他后脚就跟着从武昌出发。
千户所的镇抚是从六品,百户则是正六品,而且不仅官阶提升了一级,实权也大了不少,千户所里面正副千户、佥书、镇抚加起来好几十位,而到了蕲州,他就独掌一方之权了嘛。
衙门规矩向来不兴抵达当天就接印,栾俊杰却顾不得那套,兴冲冲的到百户所来和石韦办交接。
石韦带着他接百户腰牌,查账簿,点武库,一一弄停当,又把全所的正军、军余点齐,正儿八经的交代几句,这才率家人自去武昌上任。
栾俊杰年纪约摸三十多岁了,外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穿着飞鱼服,把百户腰牌挂在鸾带上,兴头极高。
他站在百户所官厅前面的台阶上,打量着演武场上列队的官校,目光扫过排头的秦林时,嘴角连连冷笑,十分不屑。
“石大人公忠体国,已经高升,今后我栾某人便管着这蕲州百户所,石大人宅心仁厚,有些小事情不和你们计较,本官却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但有错处,本官定要严罚不饶!”
栾俊杰说完,自以为威风凛凛了,殊不知蕲州百户所多的是当年平倭、平僰人之乱、平湘西番乱,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兵油子,讲的是出生入死的同袍情谊,他这副刀笔小吏的刻薄作派落在众人眼中,反把他看轻几分。
新官上任,下属照例要行庭参,栾俊杰带来的一名亲信校尉便吼道:“列位同僚,参见本管上司!”
庭参即下属按礼谒见长官,若是文官则北面跪拜,长官立受;武官则北面跪叩,自报官衔履历,长官坐受。
已有栾俊杰从武昌带来的亲信替他搬了把椅子摆在官厅中间,栾俊杰坐下,好整以暇地等着众校尉前来叩头。
为首的秦林、陈四海一动不动,诸校尉虽然行了礼,前前后后稀稀拉拉,报名的声音有气无力,一个个死样活气像是没睡醒。
官场上极其忌讳庭参时下属声音不响亮,说是不祥之兆,将来这个官就要做不长久,因此栾俊杰气得心头火发。
新官上任不好犯众怒,他就把气往秦林头上撒,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道:“秦总旗怎的不行礼?想是膝盖上有什么隐伤?若是如此,本官便早日奏明上峰,放秦总旗出了军籍,回家好生休养。”
秦林笑着拱了拱手:“好叫栾大人晓得,下官已加衔试百户了,从来没有试百户跪百户的道理,所以下官也不能委屈这双膝盖,糊里糊涂的乱跪。”
秦林说得俏皮,众锦衣校尉哄堂大笑,都像看猴戏似的看着栾俊杰,其中陆远志的笑声尤其夸张,整张胖脸都在欢快的荡漾。
你栾俊杰吃了一瘪,指着秦林却又无话可说……虽然加衔不作准,可谁又能说秦林不是试百户?百户要让试百户庭参,那东阁大学士就可以叫六部尚书磕头了!
忍着一肚子气发誓今后慢慢炮制秦林,栾俊杰又阴阳怪气地问陈四海:“你又如何不跪?”
陈四海皱纹密布的老脸嘿嘿直乐,抄着手眯起眼睛看栾俊杰,没好气地道:“栾大人要叫小的下跪,还得去问问刘爷爷才是。”
栾俊杰气得不行,张口乱骂:“我管你牛爷爷猪爷爷,敢这么废话,一起拖来行军法!”
陈四海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走上去劈手给栾俊杰一记耳光:“刘爷爷也是你骂得的?”
“反了反了,你敢殴打上官!”栾俊杰捂着脸跳脚。
秦林嘿嘿笑着把他拉开,“栾大人,陈总旗不是打你,是替你挡灾,不是他这下,你老兄只怕命都要丢脱一半。”
栾俊杰睁着眼睛,挣开秦林的阻拦,却不敢再乱骂了,惊疑不定的瞧着陈四海。
陈四海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这是俺随中军都督府都督总兵太子太保刘显刘爷爷平倭得的军功奖札,我这膝盖是战场上受的伤,刘爷爷尚且不要跪,你敢叫我跪?刘爷爷是何等人,大明天子尚且拜他做太子太保,你敢猪啊牛的乱叫?”
栾俊杰直如顶门心里一个炸雷打下来,如果说太子太保有山那么大,他这百户还顶不了一颗芝麻,竟然顺口骂了人家,要传出去还得了?
“打得好,陈总旗打得好啊!”栾俊杰一边叫,一边噼噼啪啪自己打耳光:“都是我失心疯了胡说八道,众位弟兄千万别放在心上……”
陈四海与秦林肚子都笑痛了,上任当天就自打耳光的官儿,大明朝两百年还真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