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在南郊乱坟岗子发现尸体的地方,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死者是一个中年男人,这个年纪普遍身上会有点小病小痛,以死者的体貌特征判断其具备良好的经济条件,那么他去医馆诊病也就理所当然,只要找到他的病患,通过医馆这条线查下去,便能查清其真实身份。
到现在为止秦林的运气还不错,虽然死者的心、肺、胃都健康得无懈可击,但胆囊里发现了结石。胆结石发作起来是很疼的,死者此前曾到医馆就诊的可能性极大,由这条线查明真相的希望也相对较大。
不过最终结果如何仍然要看运气,刑事侦破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也许你费尽周折找到目击者,他却是个高度近视眼,案发时什么都没有看清;也许那目击者视力很好,但因为精神刺激太大导致事发时段的记忆丧失;甚至有目击者视力很好、神经也足够坚强,偏偏在警方找他取证之前出车祸死掉了……
就拿这起分尸案来说,如果死者是个外地人,没有在蕲州诊病的记录,或者是本地人,但接诊他的医生今天正好外出……各种意外都有可能导致此前的努力失去价值。
刑事侦破永远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运气。
不过秦林的座右铭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这次他努力过了,结果将会如何?
秦林斜倚在土坡上,数着心跳让思维渐渐平静。
陆远志躺在旁边,嘴里咬着草茎:“秦哥,我真服了你啦,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喂,让我在你手下当个力士吧?”
胖子本来觉得军余就不错了,至少没人再欺负、搜刮他家的肉铺子,可现在秦林已经是总旗了,胖子就觉得弄个力士应该不成问题。
秦林眼睛望着天空,淡淡地道:“一个力士就把你打发了?”
胖子小眼睛一亮。
秦林翻身过来,看着胖子的眼睛正色道:“我的兄弟,至少也得从校尉干起。”
陆远志一身肥肉欢快的荡漾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早已笑得在脸上找不到了。
“不过还得看这次的差事,要办砸了,连我这新鲜热辣的总旗都得完蛋,你那校尉就等下辈子吧……”秦林也叼着根草茎,慢悠悠地道:“那样的话,我开生药铺子当掌柜,请你当坐堂医生。”
胖子立马成了泄气的皮球:“那我还不如回家帮我爹杀猪呢。”
秦林肚子里暗笑不止,陆胖子学医动机不纯呐,让这神经大条的胖子进锦衣卫,解剖时打打下手倒也不错。
韩飞廉从城内狂奔而出,速度堪比奔马:“找到了正主儿,这人就是蕲州卫中左所的千户马勇!半个月前李氏医馆的庞先生还替他瞧过病,说是肝胆湿热郁结,手腕上有颗肉痣……”
秦林一下子跳起来,这样看来尸源就没错了:身为千户经济条件当然不错,甚至可以算得上养尊处优,而手掌上握持棍状物形成的茧巴,想来定是耍枪弄棒形成的吧!
为什么一位千户大人会平白无故的被害,尸体还被大卸八块?作为武将,就算常年养尊处优,总有些武艺,身边总有几个亲兵保护吧!
死得如此凄惨,还把脸皮都剥落了……等等!
秦林突然面色大变,急不可待地问道:“老韩,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属下跑过来的时候正听到梆子响,是午时正。”
秦林只觉心脏猛地一缩,血全都涌到了头上:午时正,恰好是蕲州阖城文武官员为邓子龙举办的接风酒宴开席的时间!
“走,赶快去指挥使司!”秦林一声令下,同时暗暗地祈祷:希望之前定下的安防程序能发挥效果,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耶……全跑了?”陆远志眼睁睁地看着秦林率锦衣校尉们跳上马背绝尘而去,没人理会他,竟把他甩在了乱坟岗子。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一只圆鼓鼓的肉球就慢吞吞的朝蕲州南门滚啊滚、滚啊滚……
……
蕲州卫指挥使司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院子里摆着数十桌席面,在座的文武官员尽是纱帽官服,鲜明的补褂各依品级,文的有白鹇、鹭鸶、黄鹂、鹌鹑,武的是虎豹、熊罴,正应着那句“衣冠禽兽”。
狮仙斗糖的席面极其丰盛,桌子中间面塑的狮子扛着彩旗,寓意“旗开得胜”,侍女花蝴蝶般穿梭往来替宾客斟酒,小厮们把美味佳肴流水价捧上。
正席由指挥使王进贤坐了下首主位,邓子龙上首客位,知州张公鱼、锦衣百户石韦打横相陪,另有几名本地的有名乡绅做陪客。
王进贤撺掇邓子龙讲当年抗击倭寇的英雄事迹,老将军娓娓道来,众人听到精彩处齐声喝彩,酒过三巡菜上五味,一时宾主尽欢。
“王指挥、张父母厚爱,本将足感盛情,无以为报……”邓子龙举起酒杯,笑道:“好歹与蕲州文武共饮一转,以谢贵地盛情相待。”
此时重文轻武,便是邓子龙身为将军也是先从文官敬起,一桌桌的敬酒。
这员老将果然豪迈不减少年时,酒到杯干,每敬一桌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由亲兵斟满之后再敬下一桌。
蕲州卫的中低级军官坐在最后头,虽然小小百户已是正六品,千户则是堂堂正五品,但州衙从九品的吏目都排在他们前面,官场规矩向来如此,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唯一让他们奇怪的是,中左所的马勇马千户,怎么头发披散了下来,遮住小半张脸,并且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而且他身边的那几位军官,除了金镇抚之外都是从前没有见过的。
马千户、金镇抚和另外几名军官坐了一桌,旁边桌子的人不好问他们,就算有人走上去敬酒,也是金镇抚出面搪塞过去。
武官们本来性情粗疏,虽然觉得马勇与往日相比有些不大对劲儿,但也没往深处去想。
隔着两张桌子有个副千户往空举着酒杯,朝这边笑道:“马大哥怎么躲在墙角,不来和兄弟们喝酒?”
马千户鼻音极重,含含糊糊地道:“伤风了,喝不得。”
那举酒杯的军官大笑:“不是伤风,只怕是马大哥往翠云楼走得太勤,太过孝顺翠花姑娘,以致伤了肾吧!否则为什么连着去上厕所呢?”
方才马勇几次三番的离席上厕所,还差点走到后厨去,只不过被几个锦衣校尉拦了下来,众人瞧见了都背地里笑他肾虚。
马勇神情僵硬的笑笑,没有理会这副千户。
副千户颇有些得意地坐了下来,他并不知道就在同时,“马勇”那双青筋虬结的手微微动了动,波的一声轻响,已把瓷酒杯在掌心捏得粉粉碎……如果他看见这一幕,不知是否还笑得出来?
“魏长老息怒!”“马勇”身边的一位军官递上了新的酒杯。
马勇,或者应该叫他魏长老了,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接到手中,然后那双神奇的手稍微一晃,酒中就多了一些足以毒死整头大象的东西。
邓子龙正爽朗的笑着与在座的文武官员一一碰杯,杯子在空中碰撞,酒液飞溅,你的杯中有我的酒滴,我的杯中混了你的酒滴……
“可惜……”魏长老神情木然,似乎是和身边的军官说话,又好像自言自语:“做人皮面具的药不好弄啊,费这么大劲儿,只能毒死邓贼一个人……我本想让这里的朝廷鹰犬全都送命的。”
几名下属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可奈何:以前通过王财就得知了指挥使司的内情,厨房从来不会防守多严密啊,没想到这次宴席竟然派了锦衣卫守在后厨,连“鬼手捜魂”魏长老都没办法下手。
金毛七的一张脸则早已变得蜡黄,他只是个趋炎附势之徒,所做的事情都只为了升官发财,可从来没想要和白莲教搅和到一块儿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勾当!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用人皮面具伪装成马勇的魏长老,那双青筋虬结的手实在太可怕了,金毛七毫不怀疑自己只要稍有异动,那双手就会插穿他的胸膛,捏爆他的心脏!
更何况始终有一把尖刀抵在他的后背,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捅个透心凉!
这时候邓子龙也按次序一桌桌席面敬过来了,因为喝了不少酒,老将军的脸膛越发红润,配上花白的胡须和高大的身材,更显得威风凛凛。
指挥使王进贤陪在旁边,看见马勇的时候,他怔了一怔,似乎有些奇怪,但邓子龙问起这桌军官姓名时,他还是笑道:“马勇马千户乃是我蕲州卫的一员儒将,能文能武,当年可是考过卫学秀才哩……”
“失敬、失敬!”邓子龙举着酒杯碰过去。
“标下马勇、金毛七……”这一桌以“马勇”为首的军官口中报着姓名履历,举杯和邓子龙相碰。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飞溅,淋湿了众人的手。
“诸位果然豪气!”邓子龙大笑着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