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蕲州城内外哄传黄连祖得花柳病之事,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每年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可得了花柳病治好之后还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感谢医家的,黄连祖的的确确算得上破天荒头一出,脸皮之厚已开历代之先河,数百载后当与冠希哥前后辉映而并垂青史。
街谈巷议的焦点完全转移到黄连祖的病情和“特殊爱好”上,以致张公鱼张大老爷智破命案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当然,也有人声称是个年轻士子帮助破的案,张公鱼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不过这种别有用心的说法被以三班衙役为主的蕲州衙门官方发言人严厉驳斥,崔捕头高屋建瓴地指出,作为具备忠孝仁义礼智信等良好品德的大明子民,应自觉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信任以张大老爷为核心的蕲州官府的破案能力。
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时,两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秦林秦木槿先生的生活却异常的平静。
之前秦林已嘱咐陆远志不要把协助侦破岔湾村命案的事情说出去,医馆众人全都蒙在鼓里;李时珍又担心黄连祖报复秦林,摆出太世叔的谱儿下了禁足令,连续几天都不准他出医馆大门一步。
于是本来应该身处风口浪尖的秦林,居然接连好几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馆,每天上上课,逗逗小青黛,这种宅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李建元、李建木听说家里出事,从黄州府学赶回蕲州,嚷嚷着要找来同学生员们,好生大闹一场。
李时珍甩着拐棍把他俩赶回了黄州,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闹学?搁洪武爷那阵,是要斩立决的!”
当然现在是万历年,洪武、永乐年间的严厉制度早已废弛,绝大多数时候不查路引了,三教九流的子弟可以冒籍去应科举了,御用的明黄色绸缎也在民间卖了,闹学、罢市只要不闹出人命,多半也不会掉脑袋。
不过闹学的为首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叙用的处分是逃不掉的,前途就算毁了,李建元、李建木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进了府学,岂能因黄连祖这个小人的恶行而前功尽弃?
这两位在李时珍的拐杖攻势下只能抱头鼠窜逃回黄州府学,他俩在临走之前和秦林见了一面,只觉秦林见识广博谈吐不凡,认为他要是好生读上几年书,弄个秀才十拿九稳,考上举人也不稀奇,准备写信推荐他去蕲州一处私塾附学读书,被秦林婉言拒绝之后不禁大为惋惜。
最后秦林只好借口爱好医学立志悬壶济世,两位先生无奈之余,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不错”之类的话,总之很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黄连祖虽然铩羽而归,料想他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李建方提议去找荆王和世子讨个公道,不料一连几天都吃了闭门羹。
原来不久前城外玄妙观来了位得道之士,有呼风唤雨、翻江倒海的本事,好生了得,荆王与他一见如故,终日躲在王府深处炼丹修道,不问世事,王府大小一应事务均由侧妃黄氏主持,要越过她的阻拦去见荆王实在千难万难。
世子虽与李家亲厚,和作为庶母的黄氏却不大对付,通过世子来约束黄连祖也行不通。
好在黄连祖丢脸丢大发了,或许是不好意思再用堵门下聘那一招吧,同时有士林舆论和国家法度的约束,他还不敢真的上门直接抢人,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李时珍对秦林的禁足令,执行得就不是太严厉了。
这天正逢端午节,整个蕲州城热气腾腾,家家户户都在煮粽子,箬竹叶混着糯米的清香中人欲醉,大大小小的门头都挂上了菖蒲、艾叶,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秦林一大早去买了粽子和雄黄酒,陆远志从家里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有个家里开饭馆的学徒做红烧肉的手艺极佳,就在秦林的房内弄红泥小火炉把肉煨得滚烂,相熟的七八个弟子学徒围着饮酒吃肉剥粽子,闹得热火朝天。
关着的门传来扣扣的敲击声,弟子们只当是哪位先生来了,看房间里乱得不成样子,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拾,闹得人仰马翻。
陆远志正夹着老大一块肥肉往嘴里送,急切间一口吞下,塞住喉咙眼儿落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好一阵收拾得稍微像个人住的地方了,秦林才去打开了房门。
想象中门外不是庞宪“笑里藏刀”的表情,就是李建方铁青的脸,出人意料,只有青黛站在门外,巧笑嫣然,见秦林房间里竟有这么多人,她吃了一惊,悄悄把一件物事藏进了袖口里。
“哎呀是小师妹啊,稀客稀客!”师兄弟们从秦林背后窜出来,一颗颗脑袋争先恐后地往前拱,一个赛一个的热情。
有人拿袖子擦板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来来来,小师妹这边坐。唉……秦师兄也太不检点了,这房间乱得跟猪窝似的,未免唐突了小师妹……”
秦林一头的黑线,心头朝这群狼崽子竖了一万次的中指,“喂,太过分了吧,某个吃得最多的家伙,胖子,说的就是你!”
终于陆远志大笑了起来,招呼众位师兄弟:“咱们快走吧,小师妹是奉太师父的令来教某位不学无术的兄弟,咱们耽误了他的学业,小师妹可早就想赶我们走啦,是吧?”
说着他朝青黛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青黛粉脸一红,如何不知道陆远志在打趣?
走了两步陆远志又回过头来,往青黛袖子瞧了瞧:“哎,好像今天也是女儿节啊,不知道小师妹给谁做了香囊?”
青黛的脸蛋越发红了,就像熟透了的大苹果,藏在袖口里面用手握住的香囊,忽然间就像火炭一样烫手。
秦林在瓦罐里夹了块红烧肉,筷子飞快地一送,就塞到了陆远志口中:“胖子啊,少说话多吃肉才对得起你这身肥肉!”
“妈呀,大事不好,秦哥要杀人灭口!”陆远志被烫得哇哇直叫,带着众师兄弟一溜烟的走了。
笑声远远地传来,青黛低低地垂着头,不停玩弄着衣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害臊得很,不敢抬头看秦林了。
秦林存心逗逗清纯可人的小师妹,一边收拾酒肉、炉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问道:“又来给我补习啊?嗨,这些天多亏师姐不辞辛劳,师弟自觉大有长进啊……不知今天是学《素问》,还是《灵枢》?”
青黛闻言大窘,内心极想去敲秦林的脑袋,趁手的药锄又不在身边,手心只握着枚小小的香囊,若是用它去砸这家伙,非但砸不疼,还有些舍不得这亲手做的香囊。
明时端午又称女儿节,姑娘少妇们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出嫁女各归宁省亲,未出阁的闺女则动手绣香囊,装上艾叶菖蒲雄黄等药物,赠给兄弟姐妹,以诸般药物可以驱除五毒蛇虫,保平安求吉祥之意。
当然,除了兄弟姐妹,这香囊也可以赠给心上人的……
青黛本来鼓足了勇气来送香囊,不想秦林房间里一大群人,她吃惊之下,本来十二分勇气就只剩下五六分,偏生秦林又促狭,故意问她是来补习的,倒叫可怜的小青黛无法启齿,一颗芳心早已把这呆瓜恨了百转千转。
“青黛啊青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父母双亡,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家乡,没有母亲或者姐妹送他香囊,你好心好意缝了香囊送他,保他五毒不侵平安吉祥,难道有什么不对?”
青黛捏着小拳头,不断给自己打着气,终于把香囊拿了出来,狠巴巴地瞪了秦林一眼:“喏,端午节都要带母亲或者姐妹缝的香囊,你没有姐妹送香囊,师姐亲手缝了这个就送给你啰。”
莹白如玉的小手舒开,掌心是一只极其小巧玲珑的香囊,煞是可爱。
只不过,那香囊的绣工就差劲至极了,上面绣着的图案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秦林奇道:“咦,这是一对鸭子还是母鸡?”
青黛帮爷爷画中药图籍的时间多,做女红针指的时间少,自然手艺不佳,听秦林这么说,她香腮鼓鼓的,小嘴翘了起来,“是、是仙鹤,祝你振翅高飞的意思……讨厌啦,不准笑!”
可秦林早已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青黛又羞又急,眼眶里泪花花打转:好不容易做了这个香囊,小手上都扎出血来了,人家费心费力,这家伙还一点儿也不领情!
“虽然绣得不好,但我很喜欢……”秦林嗅了嗅香囊,馥郁的药香扑鼻而来,“瞧,香味和我的小青黛一模一样。”
“没大没小的,应该叫师姐才对!”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坐在板凳上,低着头瞧自己脚尖。
“不过,以后不要再给我做香囊了,看,手被针扎破了吧?”秦林珍而重之地把香囊贴身放入怀中,极其霸道地的抓住青黛的小手,害得她惊慌地抬起了头,与这个坏家伙双目对视。
秦林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会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