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状元楼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凉州街上,卖花小童高捧一捆春桃,弯腰立于小轿窗口一尺外。轿子帘布掀开,他忙低下头,一阵清雅幽香飘逸而出,让他恍惚半晌,等清醒过来,桃花已被取走。

他低头看脚边,竟从地上捡起一枚小银锭,他原以为拿到几个铜板就不错了!小童当场便跳起来,大笑着跑回家──今日有烧饼吃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都被远走的轿中娇客看在眼里。

轿子里,沈筠筝把玩春桃,春桃粉嫩娇美,几滴露珠压得花瓣摇晃低垂,煞是可爱。

一旁的侍女小荷道:“小姐,府上的碧桃比这野花美得多!我清早就去摘,想为您簪上您不让,却大发善心去买那野小孩的。”

假意嗔怪后,又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家小姐。

沈筠筝绸缎似的乌发挽在脑后,梳了当下闺阁少女流行的垂鬓分肖髻,上戴双玉钗,下佩蓝宝梳,耳坠翡翠铛。不甚繁复,却清贵大气,沈筠筝除略施口脂外也不过多装扮,愈发显得整个人天生丽质、美艳端方。

沈筠筝笑道:“你这丫头,我昨日刚刚给了你善心,让你回去看母亲,你却不领情,还责怪起我来了。”

“前日问了哥哥,他告诉我母亲一切都好。”小荷早已确认过了,母亲并无大碍。她现下更关心沈筠筝这桩迫在眉睫的大事,“我的小姐啊,马上就到状元楼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啊!三房那边听说林表哥回来,今日也眼巴巴地派人去状元楼送礼,沈梓怡也跑过去攀亲,谁看不出他们安得什么心!”

听完小荷这番话,沈筠筝笑容渐淡,仿佛稀释了颜料的水波。

小荷今日一大早起床要为她好好梳洗打扮,沈筠筝却不让,只挑了两三件首饰,穿着朴素衣裳。小荷还气恼这身太小家子气,要为她戴金玉项圈,却被沈筠筝坚定拦下。

因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她盛装出席今日宴会,可却受尽嘲笑羞辱,只能灰溜溜跑回家。

“小姐,前面三小姐的马车也到了,问我们可否让一让。”车夫在轿外大声禀告。

沈筠筝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顿,手指捏紧了衣袖里的佛珠。

来了,梦里那场景。昨日那梦果然也成真了。

小荷听完牙齿打颤:“什么?她一个分家的,竟然要主家让道……直接走,我们不让!”

车夫听了,便要驱马,谁料车里突然传来沈筠筝厉声呵斥,“停下。”

沈筠筝一字一字道:“我们让,她们先走便是。”

车夫依言停下,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响起,过的却是三房沈梓怡的马车,甚至还能听到欢笑声传出。过了一刻钟,车夫方才继续驱马前行。

小荷委屈得眼睛发红,她问:“小姐,咱们就这么让三房的又欺侮了去……分明我们先来,她却让咱们让道。”

沈筠筝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握着小荷的手。

傻孩子,这才到哪里。今日为她准备的好戏,还没上演呢。

今日这场状元楼宴会的主角,其实不是沈筠筝大房一脉,也不是沈家三房一脉,而是沈筠筝的表哥,金榜高中的新科状元林怀瑜。

他风光还乡大摆宴席,凉州也为能出这么一个状元而自豪,这酒楼也趁此机会改名为状元楼,沾沾文曲星的喜气。

林怀瑜与沈家关系深厚,后者对他有再生之恩。林怀瑜自幼父母双亡,小时被沈筠筝父母收养,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后又由沈家出资助他读书。因此林怀瑜回凉州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沈父,此次大摆宴席的请帖首先就送到了沈家。

沈筠筝曾经视他为亲生兄长,对他多有孺慕依恋,而如今……有些事情她须得去验证一番。

来到状元楼,小荷扶着沈筠筝下轿,沈筠筝抬头望去,只见状元楼张灯结彩,车马络绎不绝。她戴上面纱,与小荷步入此楼。

“沈小姐来了,这边请。”一个中年妇人将她殷勤迎上楼,打开一雅间,里面摆放了各色鲜果糕点。

沈筠筝吩咐小荷去打点上下,自己坐下不久,就听到隔壁隐隐的谈话声。

“王兄,昨日你那诗做得好,只是这一句我看可这样改……”

“严兄,听说那人来到凉州了,你观之若何……”

“不愧是林状元,芝兰玉树,小弟一见欣喜若狂啊……”

“周兄抬举了。”

隔壁竟是一群男子在交谈,沈筠筝还从中辨认出了林怀瑜的声音。这雅间用纸隔开,因此不甚隔音。不过,另一头太吵,加之不会想到后方有女眷,因此后方就算有动静也难以察觉。

“吱吱吱吱──”

一连串木板的摩擦声急速靠近,沈筠筝所在雅间的大门被“砰”地打开,一个趾高气昂的人影站在门口。

“姐姐,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梓怡来跟你好好聚聚。”

来人正是沈梓怡,沈家三房小姐,沈筠筝堂妹。她说完便不管不顾坐到沈筠筝身旁,仔细打量她之后口中嗤笑:“好姐姐,从前见你尽是金玉满身,怎地今天这样小气,大房精穷了不成,连你的衣裳钱也拿不出了。”

沈筠筝不搭理她,只是看着窗外风景。沈梓怡见她此举,以为她退让,愈发蹬鼻子上脸。

“今日美景、美事,可惜人不美。姐姐不在家里吃斋念佛抄经书,倒是来这里找晦气。”

沈筠筝依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梓怡心头怒火直接烧到嗓子眼:“你都死了四个未婚夫了,还有脸来这里找林表哥,别用你的霉运毁他的喜气!”

沈筠筝终于看她,隔着面纱,沈梓怡也能看到那冷漠冰冷的眼神。沈梓怡伸出手欲重重推她,没想到沈筠筝轻巧躲过,她又继续追沈筠筝,却不想脚底突然打滑,她前身扑到雅间纸隔上,“划拉”一声,这纸竟被她撞破了!

沈梓怡重重倒在地上,挣扎起身,抬头却看见一干男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其中还包括林怀瑜,他表情甚是震撼。沈梓怡呆愣片刻,额头上还出现一个红肿大包。

她突然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颤抖着回身指着沈筠筝:“姐姐,原来这隔间是陌生男人!你为何要故意推我,让我被撞见这般不堪的场面……”

说着掩面而泣,肩膀一抖一抖。

这些男子脸色俱变,纷纷窃语讨论起来,林怀瑜上前,轻声安抚道:“莫急莫急,在座各位都是正人君子,于梓怡名声无碍,你将事情经过好好道来便是,公道自在人心。”

沈梓怡愈发弱柳扶风,泪眼涟涟,“表哥……姐姐她推了我……”

林怀瑜看着对面的沈筠筝,声音冷冽:“筠筝,是梓怡说的那样吗,你为何要推她。”

隔着面纱,谁也看不清沈筠筝的表情,谁也不知道她正紧握着袖里的佛珠。林怀瑜竟是直接给她下了判决,是她故意要害沈梓怡。

林怀瑜的语气责怪又冷硬,“既然如此……”

“胡说的是你!”

“沈梓怡,分明是你污蔑我家小姐!今日我家小姐明明早你一步,你却非要让马车抢道而行。我家小姐才是沈家正房,你不过是分支,你嫉妒已久,处处都要与我家小姐争抢,她因着姐妹之情才事事谦让。今日你还要故意陷害她,毁她清白,你好毒的心肠!”

门外,小荷叉腰怒气冲天,她身旁的中年妇人也是呆若木鸡。

沈梓怡白了脸,她颤抖地指着小荷:“你,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今日你抢道一事路人皆知。”小荷气愤又心疼地护到沈筠筝面前:“我家小姐今日不过是为了贺表哥高中之喜才来一趟,你看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沈梓怡脸色发青,可她突然发现,她无可辩驳。马车抢道是实情,沈筠筝衣着朴素而她刻意打扮是实情。在座如此多的男子,都看到了她出丑败相的一面,可沈筠筝一直带着面纱,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她几欲呕血,这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今日身败名裂的该是沈筠筝。她一个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一场闹剧。

总算是躲过一劫。沈筠筝不再多纠缠,转身离开。

她想到沈梓怡与林怀瑜的表情,心底暗暗发笑,同时又深深松了一口气。

梦里她今日盛装出席,却在此雅间被沈梓怡推到,在一干男人面前颜面扫地。还被沈梓怡当众揭穿她定下四任未婚夫却无一成事,倒霉至极的克夫命格。梦中沈梓怡指着她的脸,骂她不知廉耻,不为夫守节还要出门勾引林怀瑜,她因此名声尽毁。

不过如今,却成了沈梓怡害人害己。

至于林怀瑜……她口中发苦,心底酸涩的疼。她并非要挟恩图报,逼他娶自己,他何必借沈梓怡布这个局撇清二人关系。

她了解林怀瑜,倘若无他准许,自己怎么会被安排到男子厢房隔壁,沈梓怡怎么掐准时间过来?

他自小性情冷清,聪明绝顶,眼中只有向上的野望。

沈家对他恩重如山,他不能不报,必须得为沈家母女撑腰。

若因恩情娶了她这商户女为妻,定会阻挡他的前程;不娶,势必有人骂他是不知孝悌的白眼狼,使他前程受阻。

最好的办法就是沈筠筝名声尽毁,哪怕林怀瑜愿意娶她,她也不配做状元妻。

沈筠筝闭上双眼,眼底一片冰凉。

世人皆说升米恩、斗米仇。若是父母当年没有资助他读书,今日也不会有此祸事了!

沈筠筝乃是凉州巨富独女,四年前父亲去世,依照律法她继承了大半家产。可老天爷不仅仅搓磨她一时,她定下四任未婚夫,竟有三人横死,第四任也重病,急忙与她解除婚约。从此便有哪些爱嚼口舌之人,传言她是克夫命。故她芳龄二十,貌美如花,家财万贯,如今却无人议亲。

对于嫁人一事,沈筠筝本也不上心,她守着母亲过一世也好。可那古怪的梦却告诉了她更多东西,梦中她那族亲觊觎大房家产,竟以扫把星的名义将她与母亲送去尼姑庵,好吃她家绝户!

前几日她已小心求证,梦中一一变成现实。今日更是梦的警示让她躲开一劫。

今日事毕,还有明日,明日过去了又有明日,不错根本上解决祸事,她沈家永无安宁。

沈筠筝闭了闭眼,心中波涛汹涌,面上不显,只紧紧咬着下唇。

小荷心疼地为她拭汗,道:“今日都这么累了,不如我们先回府,改日再相看那人吧。”

沈筠筝已然冷静下来,她扯了扯嘴角,道:“不必,直接去湘妃小阁。”

湘妃小阁与状元楼不同,是城中贵女爱去的清净地儿,甚至常有贵女在那儿相看未来夫君,看是否俊秀,是否合心意。

沈筠筝一行人到湘妃小阁,便有一胖胖的妇人满脸笑容地迎来,模样甚是和蔼可亲。

“小姐,人已经到了,就在三楼转弯左边……”

沈筠筝平静点头,随后独自上楼。然而平静只是表面,她此时不停地转动袖子里的佛珠,手上俱是汗珠。

她来这儿的目的,也合这湘妃小阁的常业──她也是来此相看未来夫婿。

不过,不是嫁人,是招赘。梦里她被送去做尼姑,剥夺继承权,说白了,是因为沈家大房无男人支撑,旁支才敢肆意欺侮孤儿寡母。既然如此,她便成婚,生子姓沈,即使是宗族也对她家产业再也无权过问。

更何况依据梁朝律法,独女招赘也有继承权。

沈筠筝步步登梯,平生第一次如此紧张。她之前的婚约都是家人操办,如今第一次自己做主,也忍不住浮想联翩:这男子听说俊秀斯文,是什么个俊秀法,又是什么个斯文法?听说中了秀才,有些才华,不知能否作诗?家里贫寒,那他的母亲妹妹待如何?

沈筠筝思虑太多,脑子一时都转不过来。她走到三楼,竟是忘了转弯,直直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与那原定的斯文秀才擦肩而过。

注: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李清照

作者有话要说:注: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出自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