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不必忧虑,因为窦建德肯定要出手。道理很简单——唇亡齿寒。洛阳是窦建德的南面屏障,一旦被唐朝扫平,李世民的兵锋就会直指河北,所以窦建德绝不会坐视王世充的灭亡。
当王世充派他的侄子——代王王琬——和朝臣长孙安世惊慌失措地跑来求救时,窦建德立刻举行了廷议,夏朝的中书侍郎刘彬随即对时局作了一番完整而透彻的分析。他说:“天下大乱,唐朝据关西,郑朝据河南,夏朝据河北,共成鼎足之势。而今唐军泰山压顶一般进攻郑国,从秋天到冬天,唐的兵力与日俱增,而郑的土地则每天都在缩小;唐强郑弱,必然不会支撑太久,一旦郑国灭亡,夏朝也难以单独存在。而今之计,不如把以前的仇恨和愤怒暂时放在一边,出兵相救;夏军攻唐军之背,郑军攻唐军之腹,定可大破唐军。唐军败退后,再静观其变,若郑国可灭则一并灭之,合两国之兵,乘唐军师老兵疲,进而夺取天下!”
窦建德完全同意刘彬的分析,随后一边遣使向王世充许诺出兵救援,一边派遣礼部侍郎李大师前往唐营,劝李世民罢兵,解除洛阳之围。可李世民当即扣留了李大师,对窦建德的建议根本不予理睬。
至此,唐朝与郑、夏两个割据政权的中原大决战已经不可避免。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正月,郑朝梁州(今河南睢县)总管程嘉降唐;二十六日,唐将陈正通攻克梁城(今河南汝州市)。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李世民为了发挥唐军骑兵野战的特长,特别遴选了最骁勇的骑兵一千余人,组成了一支精锐中的精锐——玄甲军。军中将士全部身穿黑衣黑甲,分成左右两队,命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分任左右统领。每次出战,李世民本人也披挂黑甲,亲自指挥。在随后的多次战役中,李世民率玄甲军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令王世充和他的军队闻风丧胆。
这一年正月底,屈突通和窦轨率部巡视各军的营垒阵地,途中忽然遭遇王世充。唐军猝不及防,差点被郑军歼灭。李世民闻讯,亲率玄甲军前往救援,大破王世充,生擒其骑兵将领葛彦璋,斩杀并俘虏了六千余人。
二月初,由于洛阳被围日久,粮食短缺,驻军虎牢的王世充长子王玄应率数千人押运粮草救济洛阳。李世民探知情报,命将领李君羡出兵狙击。王玄应仓促应战,被李君羡击溃,粮草全部落入唐军手中,王玄应只身逃回洛阳。
李世民觉得对洛阳发动总攻的时机已经成熟,遂遣宇文士及回朝请命。李渊批准了李世民的请求,并对宇文士及说:“回去禀告你们秦王,夺取洛阳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克城之日,宫城中的乘舆法物、图籍器械,凡不是私人物品的,由他收存保管,其余子女玉帛,全部犒赏将士。”
李世民得命,遂于二月十三日率大军进驻青城宫。唐军未及修筑营寨,王世充便亲率两万人马出城攻击。诸将皆惧,李世民命精锐骑兵在北邙山下列阵,随后带着各位将领登上北魏宣武陵察看敌情,对左右说:“贼兵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次王世充把全部兵力都投入战场,准备决一死战,若今日一战破之,其后他便不敢再出城了!”于是命屈突通率五千人渡过榖水进攻王世充,随后李世民亲率骑兵冲入敌阵。
中原之战中最为激烈的这场青城宫战役就此打响。
为了探测敌阵的纵深程度并且打乱敌军的阵形,李世民骑着他钟爱的那匹通体纯紫、奔跑如飞的骏马飒露紫[1],在数十精骑的掩护下,像一支离弦之箭直直插入敌阵,最后竟然横穿而出,一下打乱了郑军的阵脚。郑军士兵大为惊恐,被击杀甚众。可就在李世民纵横驰骋、杀得性起的时候,一道河堤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榖水岸边的河堤。李世民匆忙掉转马头,准备和大军会合。可是周围密密麻麻全是敌军,就连保护他的数十名骑兵也失散了。
李世民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将领丘行恭。
这是李世民自中原开战以来第三次身涉险境。
敌人围了上来,流矢纷纷射向李世民,飒露紫前胸正中一箭。危急关头,丘行恭连发数箭,射杀了几名敌兵,随即翻身下马,把自己的坐骑交给李世民,然后一手牵着飒露紫,一手执长刀,左冲右突,大声叱喝,终于和李世民一起杀开一条血路,与赶上来的大军会合。
李世民突出重围后,王世充也迅速集结溃散的部众,重新摆出阵形,继续与唐军鏖战。
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从辰时(上午七时)一直激战到午时(下午一时),郑军多次被唐军骑兵冲散,可王世充却屡屡整兵再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顽强。
王世充知道,如果输掉这一仗,今后他就只能龟缩在洛阳城里,被唐军压着打了,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然而,尽管王世充已经拼尽了全力,这一仗他还是输了。
因为,郑军跟唐军的战斗力根本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尤其是在野战方面。
午时过后,唐军士兵越战越勇,郑军士兵却个个精疲力竭,开始往后溃退,再也不听号令了。王世充万般无奈,掉转马头向洛阳狂奔。李世民乘胜追击,一直追到了洛阳城下,总共斩杀并俘虏了七千余人。
唐军随后便将洛阳团团包围,最后一个阶段的攻城战开始了。唐军从二月下旬开始围攻洛阳宫城,但是最后的攻坚战却要比李世民想象的艰难得多。
因为郑军的防御部署非常严密,而且装备了大量重型武器。比如投石机,可投掷五十斤的飞石,投掷距离达二百步。可想而知,这样的“炮弹”发射出去,每一发都可以把人砸成肉酱。此外还有一种巨型连弩,把弓拉满的时候形状大如车轮,箭镞形同大斧,每次可以连续发射八箭,射程可达五百步。在这样一些“尖端武器”的猛烈打击之下,虽然唐军日夜不停地从四面猛攻,付出了重大伤亡,但是一连打了十多天,洛阳宫城还是岿然不动。
唐军将士筋疲力尽,以行军总管刘弘基为首的一批高级将领纷纷请求班师。
可志在必得的李世民坚决不同意。他说:“我们大举进攻中原,自应夺取洛阳,此乃一劳永逸之举。而今东方各州皆已望风归降,洛阳只是一座孤城,不可能坚持太久,眼看马上就要成功,岂能弃之而去?”
随后,李世民传令全军:“洛阳未破,师必不还,胆敢言班师者——斩!”
将领们只好收声,可还是有人不服,偷偷跟长安打了小报告。数日后,李渊的一道密诏就到了李世民手上,意思也是让他撤兵。李世民立刻拟了一道表奏,坚持认为洛阳必可攻克。为了加强说服力,李世民特意派遣此次随同出征的军事参谋封德彝奉表入朝,向李渊当面分析洛阳的形势,报告前线的战况。封德彝抵达长安后,禀报李渊:“王世充原来所占的地盘虽然不小,但是将吏离心离德,且如今大部都已归降,号令所行,唯洛阳一城而已!王世充智竭力穷,朝夕之间即可攻克;倘若班师,贼势复振,一旦各地贼兵再度联合,其后必定更难对付!”
李渊闻言,随即取消了撤兵的命令。
上下既已取得一致,攻克洛阳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李世民给王世充写了一封劝降信,对他晓以利害、分析祸福。可王世充却不予理会,准备和唐军血战到底。
因为王世充还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来自北方窦建德的援军。可是,从去年年底窦建德就已经答应要出兵援救,如今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窦建德在哪里呢?
窦建德还待在他的都城里面,这两个多月来他一直按兵不动。
他在坐山观虎斗。
救当然要救,但必须考虑什么时候才能救,窦建德必须拿捏一个最恰当的火候。
这个火候就是在王世充和李世民打得两败俱伤而洛阳将陷未陷之际。只有郑、唐两方的有生力量都被最大限度地耗尽之后,窦建德才会乘虚而入,后发制人,一举进占中原,坐收渔翁之利!
武德四年二月末,一直在冷眼旁观的窦建德终于迟缓地出手了。
因为王世充已经山穷水尽,而唐军也已成强弩之末。
火候到了!
窦建德不紧不慢地亲率大军渡河南下,于三月初一举攻克孟海公盘踞的周桥(今山东定陶县东南),生擒了孟海公。
下一步,只要窦建德向西越过虎牢关,便可挺进中原,直趋东都。
虎牢关位于今河南荥阳市区西北16公里的汜水镇,是洛阳东面的天险和屏障,因西周穆王曾在此狩猎,捕获一只猛虎,并将虎饲养于此而得名。其关隘修筑于汜水西面的大伾山上,“北临黄河,崖岸峻峭,岧岧孤危,高四十余丈,势尽川陆”(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
这是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断绝王世充的外援,阻遏窦建德的兵锋,唐军就必须占领虎牢关。
但是虎牢关隘险固,所以自唐军进兵中原以来,始终未能将其攻克,虎牢一直掌握在郑军的手中。其时据守虎牢的是王世充的侄子荆王王行本(非隋将王行本)。
然而,就在窦建德大举南下的一天之前,老天爷却帮了唐军一个大忙,使其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虎牢。
这一年二月三十日,王行本属下的司兵沈攸忽然派人来到唐军驻地,找到了时任左武候大将军的李世勣,请求投降。李世勣意识到这是夺取虎牢的天赐良机,当天夜里就派遣左卫将军王君廓突袭虎牢,与沈攸里应外合,迅速攻陷虎牢,生擒了王行本。
从三月开始,李世民改变了战术,不再对洛阳进行强攻,而是深挖壕沟、高筑营垒,切断了洛阳与外界的一切联络。
攻不下你,难道我还困不死你?
长期缺乏补给的洛阳城终于陷入绝境,最惨的当然就是断粮。城中的粮食价格疯狂上涨,一匹绢只能换粟米三升,十匹布才换盐一升,而平日价格高昂的精美服饰和古董珍玩则贱如草芥。百姓们吃光了城中的所有草根树皮,最后只好把土放在水桶里摇晃,等澄清后,捞取浮在水面上的细泥,混合着一点米屑烤成饼来吃。但是吃这种“土饼”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多人随后便浑身肿胀而死。一时间,洛阳宫城中到处躺满了横七竖八、扭曲变形的尸体,万千腐尸的恶臭弥漫在整个东都的上空。当初皇泰帝杨侗曾经把外城的三万户居民迁入宫城,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千户。
百姓几乎快死光了,而官员们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即便贵为公卿,朝廷往往连糠麸也难以供应;至于那些尚书、侍郎以下的官员,则只能让他们自谋生路,到头来也不免活活饿死。
堂堂东都仿佛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王世充面朝东方望眼欲穿——
窦建德啊窦建德,你到底是要来救命的,还是要来收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