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医院的时候,基本就是填两个表,扫一下脑电波,医生象征性地问几个问题,他们没有兴趣听我说话的,开完药之后,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你可以离开了’。”
“其实我只是想得到接纳两个字而已……”
江诗韵笑了笑,“其实也不怪他们,我连自己都无法接纳自己,真的做不到,我讨厌这样子的自己。”
“我知道我被拒绝了,我是个坏掉的机器,心理咨询师都修不好我,都不愿意接纳我,只想离我远远的,那时候的感觉就是我没救了,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了吧。”
从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之后,她就完全封闭起了自己的情绪,像是罩了一个玻璃罩子一样,别人能看到的,只有她的乐观、积极、开朗。
若不是天生敏感,她根本不会察觉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也从没想到过自己原来和正常人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像元嘉刚刚说的那样,江诗韵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她,即便需要自己把手伸进胸膛里,捏着心脏来让它跳动,也未曾放弃过。
但真的很累很累……
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感受生命,但能感受到的只有悲伤。
之前在楼下的时候,江诗韵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来,她的犹豫是因为,假如这一次再被拒绝的话,她可能真的就坚持不下去了。
她见过不少的心理咨询师,那些陪她聊天的人,根本无法触及到她的情绪,说着书上背下来的话,或者用最严厉的词语,斥责她脆弱、多虑、懒惰,希望能用这些话来打醒她、激励她。
敏感的她,明明白白地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耐烦,动作和表情拒人千里之外,哪怕他们口中说着‘我理解你’。
……
刚刚跟元嘉的聊天过程中,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以至于到最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不停地说,元嘉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但她能够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读出来他情绪里的那种共鸣。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动作和表情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语言,江诗韵能接收到他给与的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能从对方的神情里,读出来一种叫做‘感同身受’的东西。
元嘉能真正地理解她的痛苦和悲伤,哪怕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江诗韵就像打开了心门一样,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篓子全都抖了出来。
有时候连江诗韵都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觉得元嘉可能会认为她烦,要打断她的话了,但是都没有。
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像是她的影子一样,经历着她的经历,感受着她的感受。
茶水已经凉了,恍惚间,她听到了他的话。
“我感觉屋子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悲伤……”
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挥之不去的悲伤”
这七个字在一瞬间击中江诗韵的心脏,她的眼泪一下子全下来了。
跟刚进屋时,那个看起来那么乐观、那么健谈、那么外向的她截然相反。
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匍匐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谢…谢…元老师…谢谢你理解我…谢谢……”
她全身搐动,那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终于得以释放的哭声,仿佛是从她灵魂深处艰难地一丝丝抽出来的悲伤。
江诗韵在元嘉面前整整哭了半个小时。
她终于被人看见了……
终于有人知道她不是脆弱、不是多虑……
终于有人能透过她看似乐观、积极的玻璃罩子,伸手触及她的心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
一直以来,江诗韵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渴望被爱,渴望被人接纳,渴望被人承认,她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这种被人理解的基础上,发出来的安慰,江诗韵感受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是‘爽翻了’的那种感觉,就是压抑到极致,突然一下子卸下千斤重担的那种感觉。
四个愿望在一瞬间完成了三个,除了爽翻了,她真的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来描绘心情了。
抑郁症不是抑郁情绪,她不需要语言上的鸡汤,也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怎么做,她需要的只是承认和理解。
就像她当时在医院里拿到那张重度抑郁的诊断书时,她其实是很开心的,觉得自己的痛苦得到了证明,她不是心情不好,她也不是矫情,更不是糟糕的人,她是一个好的人,只是得了病而已。
……
“元老师对不起,我出丑了……”
江诗韵接过元嘉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真的很开心,也无比庆幸能遇到一个理解她的人。
就像是两个情绪相通的人一样,对方根本不用说什么,她就能感觉到自在和舒服。
心理治疗最重要的过程,便是信任的建立。
你最信任的人,其实就是最适合你的心理咨询师。
对于普通访客来说,找合适自己的心理咨询师,首先要在意的,不是对方的各种证件或者资质,而是一种‘感觉’
第一个是,他能够让你感觉很容易、很轻松地明白他的意思,他也能很轻松,很容易地理解你的感受,沟通顺畅不费劲。
第二个是,你会感觉到有兴趣、有热情跟他聊下去,愿意约下一次的会谈。
第三个是,会谈完之后,你可能说不出今天聊了什么,但你会明显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某种启发,对事物的理解更广阔了、更细致了、更丰富了,对生活也更有信心了。
满足这三点的心理咨询师,才是最适合你的咨询师。
对于很多心理疾病患者来说,他们的要求更简单,他们不在乎你说了什么,他们只在乎你是否能懂他、能理解他,因为对于他自己的心理疾病该怎么做,他知道的或许比心理咨询师更多。
很多访客就是抱着这种期望,一个接一个地找咨询师,其实他们只是想找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已。
当然了,大部分时候,元嘉遇到的访客都称不上有心理疾病,只是有心理问题,陷入某种困惑当中而已,这时候就需要他去引导了。
抑郁症是非常棘手的心理疾病,对于严重者来说,单纯的心理开导几乎是不起作用的。
比如正常人午后在院子乘凉,他可以感受到很丰富的情绪,放松、自然、开心等等,但对抑郁症患者来说,唯一的感觉就是抑郁痛苦,溢满整个空间。
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吃药,压制生理层面的精神缺陷,再配合心理治疗,解决因为‘抑郁症’而产生的‘抑郁情绪’
……
听着江诗韵的话,元嘉笑了笑,柔声道:“没事,哭出来就好了,多久没在别人面前哭了?”
“唔……七八年了吧,最后一次哭,是因为在餐厅端盘子时,把菜汤溅到客人身上了,被骂哭了,特丢人。”
江诗韵说着往事,她离家后就自己工作赚钱了,那时候年纪不够,只能去小饭馆端盘子,街边卖过早餐,当过洗头妹,摆过地摊,一路磕磕绊绊地走来,现在是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大家都夸她办事能力强,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大学毕业生拍马都赶不上她,算是公司的顶梁柱了。
平日里的与人沟通相处,谁都想不到她竟然会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每晚都会控制不住地哭,第二天又得装作没事人一样去工作。
她从不跟人透露心扉,她很清楚,没人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有可能成为公司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这样一直过着,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很累很累,无数次地想要放弃,想从二十八楼纵身一跃。
“其实我也很想上大学的,特憧憬。”
她平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愿望,“我很努力地在赚钱,梦想是拥有一套海边的房子,元老师,你玩过蹦极吗?”
“没有,感觉怎么样?”
“像死过一次一样,让人着迷。”
元嘉重新泡了一壶茶,端起茶壶,给她的杯子斟上,她便伸出双手扶杯。
衣袖自然地缩起,可以看到左手腕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横跨整个半截面。
江诗韵不留痕迹地缩了缩左手,衣袖重新挡住疤痕,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她从不穿短袖衫,哪怕再热的天。
“当时很疼吧?”元嘉问道。
“划下去的时候没啥感觉,刀子凉凉的,一会儿才感觉到疼,当时挺害怕的,整个人都在发抖,害怕自己死不了,就多划了两刀。”江诗韵说道。
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茶壶里,优雅翻动的绿茶叶子上,微微有些出神。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元嘉问道。
江诗韵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笑道:“我可以用一个动物来形容自己吗?”
“可以。”
“我觉得我像蟑螂。”
江诗韵的脸色有些自豪,她笑道:“虽然我丑陋不堪,但至少我顽强的很哩,怎么都死不了~”
元嘉没有因为她的玩笑而笑,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叹声道:“你真的挺了不起的,你的生命力旺盛得都溢出来了。”
“元老师,你一夸奖我,我就想哭……”
江诗韵又哭又笑,继续道:“我时常梦到那天去见的果园,漫山遍野的李子树,青涩的、红熟的、新芽,还有空气中的那股酸酸的味道,我就靠着这点想象过活。”
拥有这般生命力的她,真的挺了不起的。
“愿意尝试一下催眠治疗吗?”
元嘉看着她的眼睛问。
“好。”
江诗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想像正常人一样。
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