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妍找到一个空车位,停下了车。刚下来,一辆车横在她们面前,车上走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说,又是你,你又停在我的车位上了。许妍认出他就住在自己对门,好像姓汤。有一次他的快递送到了她家,里面是一盒迷你乐高玩具。她晚上送过去,他开门的时候眼睛很红。她瞄了一眼电视,正在放《甜蜜蜜》。张曼玉坐在黎明的后车座上。
许妍说,我不知道这个车位是你的,上面没挂牌子。她要把车开走,男人摆了摆手,说算了,还是我开走吧。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
乔琳笑着说,他一定看我是孕妇吧。现在我到哪里都不用排队,一上公交车就有人让座,等孩子生下来,我都不习惯了。
许妍打开公寓的门。她的确没打算把乔琳带回家。房子很大,装修也非常奢侈,就算对北京缺乏了解,恐怕也猜得出这里的租金一般人很难负担。但是乔琳没有露出惊讶,也没有发表评论。她站在客厅中间,低着头眯起眼睛,好像在适应头顶那盏水晶吊灯发出的亮光。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问许妍,你主持的节目几点播?许妍说,播完了,没什么可看的。乔琳问,有人在街上认出你,让你给他们签名吗?许妍说,一个做菜的节目,谁记得主持人长什么样啊。她找了一件新浴袍,领乔琳来到浴室。乔琳指着巨大的圆形浴缸问,我能试一下吗?许妍说,孕妇不能泡澡。乔琳说,好吧,真想到水里待一会儿啊。她伸起胳膊脱毛衣,露出半张脸笑着说,能把你的节目拷到光盘里,让我带回去吗?放心,不告诉爸妈,我自己偷偷看。
乔琳的毛衣里是一件深蓝色的秋衣,勒出凸起的肚子。圆得简直不可思议。她变了形的身体,那条被生命撑开的曲线,蕴藏着某种神秘的美感。许妍感觉心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电话响了。沈皓明让她快点过去。听说她要出门,乔琳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许妍向她保证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拿起外套出了门。
许妍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病房里。墙是白的,桌子是白的,桌上的缸子也是白的。乔琳坐在床边,用一种忧伤的目光看着她。许妍坐起来,问乔琳,告诉我吧,我到底怎么了。乔琳垂下眼睛,说你子宫里长了个瘤子,要动手术。子宫?许妍把手放在肚子上,这个器官在哪里,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乔琳说,你才17岁,不该生这个病,医生说是激素的问题,可能和出生时他们给你打的毒针有关。
……医生站在床前,说手术很顺利,但瘤子可能还会长,以后可以考虑割掉子宫,等生完孩子。但你怀孕比较困难。他没说完全不可能,但是许妍知道他就是那个意思。
医生走了,病房里很安静。许妍望着窗外的一棵长歪了的树,岔出去的旁枝被锯掉了。乔琳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可是我以后真的不想生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想想就觉得可怕。
许妍赶到餐厅的时候,沈皓明已经有点喝多了,正和两个朋友讨论该换什么车。上个月,他开着花重金改装的牧马人去北戴河,半路上轮轴断了,现在虽然修好了,可他表示再也无法信任它了。
他们有个自驾游的车队,每次都是一起出去,十几辆车,浩浩荡荡。许妍跟他们去过一次内蒙,每天晚上大家都喝得烂醉,在草地上留下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有一天晚上,许妍和沈皓明没有喝醉,坐在山坡上说了一夜的话。他们两个就是这么认识的。许妍跟所有的人都不熟,是另外一个女孩带她去的,那个女孩跟她也不熟,邀请她或许只是因为车上多一个空座位。到了第五天,许妍坐到了沈皓明的那辆车上,他们一直讲话,后来开错路掉了队。两个人用后备箱里仅剩的烟熏火腿和几根蜡烛,在草原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回北京那天,许妍有些低落,沈皓明把她送回家,她看着车子开走,觉得他不会再联系她了。她知道他是那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周围有很多漂亮女孩,只是因为旅途寂寞,才会和她在一起。也许是玩得太累了,第二天她发烧了。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一根就要烧断的保险丝,快把床单点着了。她感到一种强烈而不切实际的渴望。帮帮我,在黑暗中她对着天花板说。每次她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会这么说。
傍晚她收到了沈皓明的短信,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化了个妆出门了。那不是一个两人晚餐,还有很多沈皓明的朋友。她烧得迷迷糊糊的,依然微笑着坐在沈皓明的旁边。聚会持续到十二点。回去的路上,她的身体一直发抖。沈皓明摸了摸她的额头,怪她怎么不早说,然后掉头开向医院。在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里,他攥着她的手说,你让我心疼。她笑着说,大家都挺高兴的,这是个高兴的晚上,不是吗?
那个夏天,沈皓明时常带她参加派对。那些派对在郊外的大房子里举行,总有穿着短裙的女孩带着她的外籍男友。直到夏天快过完,她才确定自己成为了沈皓明的女朋友。那时她已经学会了自己卷头发,并且添置了好几条短裙。到了九月末,她和几个从前要好的朋友坐在路边的烧烤摊,意识到自己以后也许不会再见他们了。来北京八年,一直在认识新朋友,进入新圈子,那种不断上升、进化的感觉,给她带来一些满足。
你想去莫斯科吗,沈皓明扭过头来看着她,春天的时候咱们开车去莫斯科吧?好啊,许妍说。她想到旷野上的星星,以及那些因为喝醉而感觉自由一点的夜晚。
饭局散了,许妍开车把沈皓明送回他爸妈家。当初租房子的时候,他是准备跟她一起住的。后来觉得上班太远,多数时候就还是住在他爸妈家。那边有好几个保姆伺候,饭菜又可心。他爸妈也不希望他搬出来,好像那样就等于认可了他和许妍的关系。
你表姐安顿好了?沈皓明忽然问,明天我妈让你来家里吃饭,喊她一起吧。许妍说,不用,她自己有安排。沈皓明说,后天律师所没事,我可以陪你带她转转,买买东西。许妍说好。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乔琳还没睡,正靠在床上看电视。她好像在哭,抹了抹脸,对许妍笑了一下,说你看过这个节目吗,把一个城里的孩子和一个农村的孩子对调,让他俩在对方的家里住几天。结果那个农村孩子把城里的“爸妈”给她买早点的钱都攒下来,想给农村的奶奶买副新拐杖。许妍说,都是假的,节目组安排好的。乔琳说,怎么会呢,那个农村孩子哭得多伤心啊。
许妍换上睡衣,在床边坐下,说你怎么会失眠呢,孕妇不是应该贪睡吗?乔琳说,我每天睁着眼睛到天亮,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好像那些东西的魂全跑出来了。许妍问,去医院看过吗?乔琳回答,说是精神压力大,可他们不让吃安定。许妍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后悔吗,把孩子留下来?乔琳笑着说,怎么会呢,我把衣服都买好了啦,白色的,男女都能用。
半年前乔琳打来电话,说自己怀孕了。男的叫林涛,比乔琳小两岁。和她在同一家商场当售货员。他父母一直告诫他,不能跟乔琳谈恋爱,沾上她爸妈,一辈子都别想安生。得知乔琳怀孕,他吓坏了,休假躲了起来。乔琳厚着脸皮找到他们家,林涛的母亲给了一些钱,
让她把孩子打掉。乔琳爸妈说,怎么能打掉,就去林家闹,还跑到商场去找乔琳的领导。乔琳把工作辞了,跟她爸妈说,你们要是再闹,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那段时间,乔琳常常给许妍打电话。她在那边问,为什么我的生活里总是有那么多的纠纷呢?
十月的一个早晨,两个女生在学校门口拦住了她,说你就是乔琳的小跟班吗,最好离那个狐狸精远点,别沾得自己一身骚。许妍不算意外。她已经发现乔琳在学校里非常有名,追她的男生很多,背后说闲话的也很多。
放学后她和乔琳碰面,没有提起这件事。走到大门口,那两个女生又来了。她们低着头,哭丧着脸说,我们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乔琳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她们又去了冷饮店。于一鸣很快也来了。乔琳瞪着他,你的眼线挺多啊。于一鸣说,怎么了?乔琳说,别装傻,你让王滨去吓唬李菁菁了?于一鸣说,太嚣张了,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乔琳说,你要是真拿王滨当哥们,就别让他干这种事。他身上背着两个处分,再有一回就得开除。于一鸣说,我绝不允许她们这么败坏你。乔琳笑了笑,我才不在乎呢。
许妍对乔琳说,如果我是你,大概会把孩子打掉。乔琳显得很惊恐,说怎么可能,它是个生命啊。许妍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错误的生命,生下来只会受苦。乔琳说,别说了,我绝对不能那么做。
许妍很清楚,乔琳不能那么做是因为爸妈。他们最初是反对计划生育,后来变成连堕胎也反对。特别是王亚珍,成为了这方面的斗士。她经常守在医院门口,拦截去做流产的女人,讲各种怨灵的故事,还去吓唬医生和护士,让他们放下手术刀到寺庙里超度。有那么几个女人听了她们的话,没做流产,生下孩子以后拍的满月照片,被王亚珍扩印得很大,拿在手里到处宣传。她还爱讲自己的故事:我的小女儿,当时被他们逼着流掉,又打激素又打毒针,我有心脏病,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可孩子不是照样健健康康地活下来了吗?你们现在什么困难都没有,有什么理由不要孩子?她以后一定也会把乔琳当成单亲妈妈的典范。至于乔琳该如何抚养那个孩子,她根本不去想。这几年一直都是乔琳在养家,现在她还没了工作。
她们的不幸,最终都会变成爸妈上访的资本。就像许妍子宫里生瘤,也被他们到处宣扬,无非是为了多要一笔赔偿金。许妍心里的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这时又燃烧起来。所以或许并不是完全为了乔琳,更多的是想反抗爸妈的意志,给他们沉重一击,——她又给乔琳打了电话。乔琳有点受宠若惊,说你从没给我打过电话。许妍说,你最好再考虑一下,留下这个孩子,一生可能都完了。乔琳说,可它是活的啊,在我身体里动,真的很奇妙,那种感觉你不会懂的……许妍冷笑了一声,是啊,那种感觉我不会懂的。以后你的事我也不会再管了。
乔琳没有再打来电话。许妍偶尔想起来,会在心里算算月份,想一想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乔琳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咬着一根棒冰,嘴上都是鲜艳的色素。许妍走过去,说你躲到这儿有用吗?乔琳不说话。许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看男生为了你打架?既然你不想跟他们谈恋爱,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好,让他们围着你团团转呢?乔琳说,可能害怕孤独吧,她抬起头,咧开橘色的嘴唇笑了,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样的女孩?
许妍在床上躺下,伸手关掉了台灯。但黑暗不够黑,窗帘的缝隙间夹着一道颤巍巍的光。她正犹豫是否要去消灭那簇光,乔琳的手穿过阻隔在中间的被子,找到了她的手。她说,你还记得吗,从前姥姥生病我把你领回家,咱俩挤在我那张小床上。许妍说,那是很小的时候,上了初中我就没再去过。
乔琳握紧了她的手,说我知道上回我说错话了,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是真怕你再劝我把孩子打掉……许妍说,承认吧,你现在后悔了。乔琳说,没有,我想通了,不管我给这个孩子什么,给多给少,它都是奔着它自己的命去的。你小时候受了不少苦,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吗?许妍问,你自己呢,你是奔着什么命去的,干嘛非要背那么重的担子呢?乔琳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我爱逞能,老觉得没我不行,其实我有什么用啊?她捏了捏许妍的手心,上访的事我早都不抱希望了,就是跟林涛呕一口气。当时他说,你家里要真是讨到了说法,再也不闹了,我就娶你。其实怎么可能啊,人家肯定早交了新女朋友。
许妍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她感受着乔琳滞重的呼吸。如同一艘快要沉没的船。一个显而易见的却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实是,她的姐姐过得很糟,而且也许再也不会好了。她能帮她做什么吗?
她能。沈皓明自己就是律师,而且热心,爱帮朋友。他爸爸又有很多政府关系。
她不能。她根本无法开口。从一开始她就隐瞒了家里的事,说爸爸走了,妈妈死了,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这不是撒谎,她对自己说,只是出于自保。谁能接受一对不停闹事,总是被保安驱逐和扭走的父母呢?不过,既然她一直说乔琳是她的表姐——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帮一帮这个表姐呢?但是也有风险,她爸妈曾在采访里提到小女儿的名字,还说她现在在北京生活。一旦那些资料被翻出来,她的身份就掩饰不住了。
许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天快亮的时候醒了。她感觉到乔琳在耳边呼吸,嘴巴里的热气涌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乔琳在曦光中望着自己。她一时想不起来从前什么时候,她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用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她并没有开口。
你看我也是重影的吗?许妍问。
乔琳说,不,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于一鸣站在她的教室门口。他说乔琳三天没来上课了。许妍说,我爸把腿摔断了,她得照顾他。于一鸣说,你爸妈一有事,她就不能来上课。快考试了,这样下去不行,你带我去找她。
外面下着雪,马路结冰了。他们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风很大,雪乱糟糟地降下来,天空像个马蜂窝。于一鸣的头发又长长了,他的脸很白,下巴上有个好看的小窝。他神情凝重地说,帮我劝劝乔琳,让她好好复习,跟我一块儿考到北京。许妍说,她不想走。于一鸣说,她在这里没有出路。许妍问,北京什么样?于一鸣说,北京的马路特别宽,到处都是商店,还有很多咖啡馆。你好好学习,两年以后也考过去。许妍问,我?于一鸣说,是啊,我们在北京等你。
许妍怔怔地看着他。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上升,然后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