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未了,他死不了。
鹿笙轻轻阖上眼,全身放松,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缓慢。
清风携着染血的指尖拂过她耳边,伤痕斑驳的手颤颤探着鼻间微弱气息,随即无力垂落,一同陷入沉睡。
天地之间的这片草地,三具尸体两个活人躺在附近,久久没有动静。日上中天,地面的血迹干涸发暗,两边尸体凉透,似乎令天光也泛起冷。
韩瑜是冷醒的,有意识的那刻,眼还未睁开,心就沉到谷底。顾不得自己何时扑在了鹿笙上面,他伸手去探她颈边血脉,等到细微的跳动冲击指腹,他抿着唇,眨眨酸涩的眼眶,手掌不自觉穿梭她发间,往后扣住她纤细脖子,整张脸埋进单薄的肩膀,轻蹭着舒缓压抑积满胸腔的情绪。
接连受了致命重伤,他非但没死,还比她醒得早,饶是之前再不知情,现在也明白,是她给他吃的那两颗药的作用。能保命,恢复快。若非如此,他也死透了。
左右看看,他买的那匹马早已不知所踪,但她的这匹鬃毛宝马不知何时悄悄来到身边,时不时低头闻一闻她。
“火耳?”
狐疑地喊了声这个名字,火耳立刻抬头偏向他。彼此大眼瞪小眼,见韩瑜没任何动作,火耳哼两声,头凑上去撞他一下,弯起马蹄匍匐在地。
这马成精了……
时间不等人,韩瑜转过脸。干涩的唇猝不及防擦过鹿笙下巴,他一愣,后知后觉这一瞬而过的触感是什么,猛地瞳孔震荡,惊得差点跳起来。唇畔颤颤,脸色顷刻涨红,厚厚的耳垂也一片血色。
“我……”
即便她还没醒,他也下意识想解释。‘我’了一会儿,目光紧盯秀气精致的睡颜,他黑眸沉沉。该说什么,不是故意的,我会对你负责?
他抿抿唇,颓败地垂下脑袋,放话:
“我随你怎么着!”
距离因这个动作忽然拉近到只需稍微再低一点就可以触碰她,他目光定住,眼神渐深。只一个下巴都那么软,要是捏她这奶乎乎的脸……别想了,肯定会被揍。韩瑜想着想着,乍然轻哂,缓缓低头,闻着她的气息,鼻尖虚虚贴着她耳侧的发,紧了紧腮,开始调运全身内力。
常年负重训练,韩瑜臂力惊人,一身重伤虚弱至此也能平稳抱起鹿笙,放在火耳背上。他自己等火耳站起,才翻身上马。
水停山庄,东北方向。
骏马散步般悠悠循着方向走,稳稳不晃。韩瑜将鹿笙抱在怀里,单手扣着她纤细的腰,一手缠着缰绳。粗粝的马绳一圈一圈卷在他手腕,渐渐磨破皮肉。他恍若未觉,从参军起,他什么苦没吃过。
鹿笙一路都没醒,火耳晃晃荡荡许久,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开始仰天鸣啸。
韩瑜已经见识这马的灵性,耐心等了会,待穿过一道荆棘灌木丛,前方犹如拨开云雾见月明,视野清朗宽阔,一眼望去,尽头修了座占地广袤,素雅别致的院子。门口设计十分独特,除了正面台阶,两侧还有方便不良于行之人的滑道。
不等他上前敲门,那门便应着马鸣声开了。
一名蓝衣小厮推着木制轮椅,寻索的目光看向这边时霍然亮起。反而轮椅上的男子平淡冷静,视线随意掠过贴在他怀中的人,淡淡睨着他。
“庄主,真的是火耳。鹿少侠……嘶,那是鹿少侠?”小厮仔细打量,想起鹿少侠上次来水停山庄,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上蹿下跳,鬼马机灵又狡诈,骗走了庄主的镇庄之宝回命丹。气得庄主几天都没怎么吃饭,天天只顾着生气。
哪料再见会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水云寒面如其名,冷着一张脸,充耳不闻小厮的话。闲闲散散未置一词,好整以暇等对方先开口。
韩瑜启唇:“打扰了。”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说话也要力气,随时可能晕的情况下能省一点是一点。他们这个情况,一看就知道是来求医。韩瑜不再多说,手臂紧紧箍着鹿笙,慢慢下马。
小厮注意到他血迹暗沉发黑的那双手和惨白如纸的脸色,跟着庄主从医多年,比这更惨更重甚至是面目全非的伤他见过不少,除了惊讶,倒也不害怕,热情道:
“我来吧,我来!”
韩瑜松了口气,听小厮这话,应当会救治他俩。
他眯了下眼,冲奔来的小厮摇摇头:
“多谢,我自己来就行。”
小厮盛情难却,还想说什么,台阶处轮椅上的青衣男子已然蹙眉,语气冷淡:
“人说能行,要你多事?”
又生气了又生气了,小厮挠头傻笑,早习惯了。自打庄主双腿被废,他就没一天……不,没一刻不在生气。但他只动嘴不动手,被骂成了家长便饭,他实在没什么感觉。
没心没肺地笑着,对韩瑜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人状态瞧着极差,他没完全撒手,跟在后面,刚走一步就看见韩瑜身后竟然插了一把匕首,周围一大片衣襟被染成暗红色,黑乎乎印在衣服上令人心惊胆战。
都这样了还要坚持抱?真是个……狠人。
小厮再次道:“这位侠士,你也伤着呢,还是我来吧!你别看我长得瘦小,我有力气的。”
可你是个男人。
韩瑜虚虚颔首,谢过他的好意,态度温和友善,手上不肯松半分。
他庆幸水停山庄的台阶不高,几步跨上去。轮椅里的男子凉凉瞥他,讥笑一声,朝另外一个家丁示意:
“带他进去。”
“庄主,我抱又不会少块肉,他咋想的?”小厮比划几下,一脸不解。
“他想什么我不知道,你想的倒挺多。”
“我……我这不是担心他别没被杀死,反而就这么累死。”
水云寒面色沉沉,拇指转着手中佛珠,不咸不淡地说:
“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小厮讨好的笑笑,他家庄主,拥有最强大的救人本领,同时也拥有天底下最冷漠的心。不喜不悲,救活一个人,死掉一个人,在他这,都不叫事,他从不给予丁点情绪。
推着水云寒跟上去,这把轮椅打造精密,改良多次,木制轮子滚过地面,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可庄主每每听到,脸上依然阴云密布,随时风雨欲来。他仔细着,尽量不让他发火。
韩瑜被领进一座清冷无人的院子,后面轮椅不远不近跟着,他眼前逐渐冒白花,眩晕感袭来,他将鹿笙放在干净柔软的床褥间,自己也跟着跌下去。
“诶诶诶,我就说我来抱嘛。”
轮椅推进门,小厮跑过去,喊了几声他俩都没反应。他站在一旁,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瞧着高大粗犷,心思却细致。倒下的时候还知道避开鹿少侠,没压她身上。
两人浑身是伤,小厮无从下手,苦恼地问:
“庄主,这怎么办?”
水云寒向来果断,又无所顾忌,伸手一指:
“把他弄走。”
小厮疑惑一瞬,不过看见韩瑜虽身体侧过去,手却还扒在鹿少侠腰上,确实有碍医治。俯身架起韩瑜胳膊,刚用上力,他差点当场去世。
“他太重了!庄主,我还是抱鹿少侠吧!”
手还没碰到人,他乍然一僵,被突然拽住他的力气吓了一跳。转头就发现,晕过去的男子竟然睁开了眼,死死瞪着他:
“你别碰她。”
说晕就晕,说醒就醒,也是厉害。
虚弱至此,他的眼神仍是带着股狠劲,好似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小厮向水云寒求助,后者冷笑一声,十指慢慢松开扶手,态度恶劣:
“当我稀罕,不把脉了。走!”
别啊,鹿少侠多好玩,虽然诓走不少好药,但每次来都带了不少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也算有来有往了。
他在一旁着急,忽觉手臂力道一松,低头去看妥协的男人,他已阖上眼皮,唇上裂开,气息微弱。可从来到现在,他没为自己考虑一丝一毫,全在护着鹿少侠,也算有情有义,够兄弟。
小厮狠了狠心,冲门口站着的伙伴眨眨眼,两人合力抬起韩瑜,他冲水云寒笑:
“走,这就走。”
从水云寒身边经过,听他冷声:
“等等。”
小厮不敢动,见水云寒抬手搭在韩瑜手腕,静默片刻,就瞥见他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脸,很快漫上骇人寒意,旋即缓缓抬头,目光恐怖阴森地盯着床上的人。
“庄……”
“滚!”
他不生气的时候就吓人,生起气来人都吓没了。
屋里清净了,水云寒转着轮椅上前。水停山庄里所有房间都没放脚榻,方便看诊。轮椅贴着床沿,他单手撑在上面,恨得咬牙切齿:
“你可真行!”
那人伤得比她重,脉象却强而有力,肯定不止吃了一颗。
没有回应,他一怔,似乎不太适应受伤的鹿笙。这人每次来都闹得鸡飞狗跳,头一次这么安静,还搞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倒叫他有气没地撒。
看鹿笙半晌,他轻哼一声,指腹不情不愿落在她的手腕。余光一瞥,发现她指甲暗黑,上面的血迹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不禁肃然拧眉,以她的身手,能让她做到这份上,对手很强。
她的伤与方才那人不同,是内力消耗殆尽,导致的过度虚弱。看着气若游丝,其实没什么实质伤害。想到韩瑜护犊子的那一幕,他唇角一挑,脸色臭的可以。
懒得再浪费药,水云寒直接运转自己内力,渡给鹿笙。
不出他所料,她醒得很快,两成功力过去,她眼一睁,看他如看救星般,感动得要哭,激动一声:
“神医!”
水云寒压抑怒火,眼皮一抖。
鹿笙如梦初醒,云里雾里,哪里会看脸色,直接道:
“救命呐!”
“诶?我活过来了,大恩人,水云寒,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以后,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先孝敬您的!对了,我那个同伴呢?他没死吧?别让他死了呀,两颗回命丹呢,没活个长命百岁实在是对不起你!”
醒来就完全变了个人,一点不清静,一点不乖巧,聒噪又吵闹,烦人得很!
他瞅着她那张扒拉不停的嘴,恨不得拿块抹布堵上去,冷声质问:
“两颗回命丹,你都给他吃了?”
“对呀,他快死了,得救啊。”都快死几次了。
她说这药不能多吃,其实也没多的给他吃,就两颗。否则,她还是会给他吃的。虚点不要紧,死万万不能。
死了又如何?这并不能消除水云寒的愤怒,可他一贯臭脸,鹿笙习以为常,感受体内不一样的内息,惊讶:
“咦,你给我输内力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可真是菩萨心肠,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这次是真感激,不敷衍,不嬉笑,认真道:
“总之,多谢。”
愿意给她两颗药吃她就算没白交这个朋友,居然还给内力,如此大方,是她没想到的。他一贯对谁都没好脸色,脾气极差,而且贼扣。花再多钱都买不到他的药,以至于她不得不行骗诓人。
眼睛掠过水云寒的腿,鹿笙有些遗憾当年没能救回他这双腿。那时候,她的武功不如现在,只堪堪捡回他一条命。不然,这般风光霁月的男子,可以活得更加潇洒自在。
他还在生气,懒得理鹿笙的狗腿,扔下一记自行体会的冷酷眼神。
没看到他的贴身小厮,见他自己转动轮椅,鹿笙撸起袖子:
“我来……”
他冷漠回头:“内力还我。”
鹿笙假笑:“走好不送。”
他应该是去看韩瑜,鹿笙听到隔壁有来回走动的动静,听着轮椅的声音也是去了那边,长长呼口气。唉,总算从鬼门关里出来了。
韩瑜伤得比她重,晕了两天两夜都没醒,但是没有生命危险。水云寒治病救人时最忌讳别人打扰,她进不去,自己也算重伤初愈,干脆换了身干净衣裳,在院子里放了把躺椅。春日阳光微暖不烈,她躺着享受这难得的舒服时光。
水云寒出来就看到院里场景,脸一沉,自己累死累活,为救一个陌生人,两夜没合眼。她倒好,白天都睡上了。气死人的本事一绝!
他低头慢条斯理擦着一根根手指,乘着春风冷笑,如金丝划弦的嗓音穿透力十足,丝毫不掩饰他的坏脾气。
鹿笙动了动耳朵,连忙睁眼。她本就没睡着,这会反应迅速,动作敏捷。
石桌上早就备好茶水糕点,她倒好茶,单薄身体站得笔直,俏皮眨眨眼,做了个请的姿势。
水云寒望着她,手腕搭着轮椅,指尖无意识动了动,任由小厮推动轮椅。
小厮这两天鞍前马后,没时间找鹿笙玩,这会有点激动,手上一用劲,轮椅重重划过地面,发出滋啦一声。他小心翼翼去看主子,却见水云寒似乎并未注意到,一张脸漠然又冷淡。面无表情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喝完半杯才漫不经心问:
“出什么事了?”
鹿笙知道他在问什么,鹿铭已进宫,大局已定,不必再遮遮掩掩。
她伸出白皙干净的手指,对准苍穹:
“天要塌,可不得顶着些。”
水云寒这次笑出了声,却不是高兴,笑声特别瘆人,特别容易让人做噩梦,眼里燃起暗夜鬼火般,幽亮森冷:
“塌了有高个的顶着,你凑什么热闹?”
鹿笙挺直腰板:“我也高呀。”
茶水洒了些,沿着杯壁浸湿凉凉肌肤。水云寒盯着薄薄一层水,沉吟一会,不受她影响,声音似冰霜:
“那地方烂透了,你掺进去找死?”
鹿笙不理会他的毒舌,反问:
“你总说世道破败,天地尽毁才好,为何还要救人?”
“救了,再亲眼看着你们垂死挣扎,生不如死,岂不快哉。”水云寒笑意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不再缥缈虚幻,好似真的看到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在痛苦挣扎,每一丝表情都充满愉悦。
这厮变态程度日渐加重。
眼珠子一转,鹿笙想到什么,瞬间变脸,笑眯眯地:“你既开心,不如多给我几颗灵丹妙药?我多挣扎些时日供您快哉?”
“……”冷冷睇她一眼,水云寒甩袖就走。
鹿笙拍拍空落落的手,叹气往屋里去。韩瑜也洗干净了,上身没穿衣服,蜜色身体缠着满满的白布。这才几日,瞧着清减不少,不过好歹脉象平稳。就是不知后腰的伤如何,男人伤腰,可要不得。但他没醒,又躺着看不到,她中午犯困,索性作罢。
就这么一直等到晚上,再推开门,就见韩瑜居然坐起来,还能自己穿衣服。发现是她,本来淡定的人霎时变得手忙脚乱,衣带迟迟系不好。
鹿笙干脆道:“别系了,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都好了。”
真的假的?
鹿笙狐疑,好了还捂那么严实做什么?肯定是骗她不想她担心!
她还在靠近,韩瑜觉得自己不太对劲,炙热眼神看着走近的人,提醒她:
“这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哪里我没看过?”
嗯?
见他霍然变脸,鹿笙双手捂嘴,不好意思笑笑。诶,好像说漏嘴了。
看她欲盖弥彰的反应,韩瑜眼角一抽……他果然不清白了。
鹿笙想到他俩现在可都是男人,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不急不缓放下手。直接掠过这一茬,潇洒撩起衣摆,坐在床边,发现韩瑜还没系好腰带,想要帮他。他却极不配合,那只大手却死死拽着,跟拔河似的较劲。再看韩瑜,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但又不像是生气。
她好一会才分辨出来,脸红成这样,难不成是……害羞?
“都是男人,你害羞个什么劲?”
韩瑜恼羞成怒,转而抓住她手腕,细细的胳膊攥在手里,他忍无可忍,一把拽过她:
“男人?你确定你是?”
鹿笙茫然眨眨眼……她马甲什么时候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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