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棚里面的活干完了,一伙人懒懒散散往外面走,有人不停地打着哈欠,有人用手捶着自己的腰,经过他们面前,看到张向北和老寿头蹲在这里,大家都直起身子,加紧脚步。
老寿头把手一挥,催促他们:“快点快点,快去那边帮忙,时间快来不及了。”
又冲着里面叫道:“把灯关掉,电不要钱啊?!”
有人把灯关了,大棚里霎时暗了下来。
这时候,虽然外面天已经大亮,但大棚的塑料薄膜上蒙着一层雾气,就像是毛玻璃,光不能完全透进来。
两个人蹲在那里,在半明半暗之中继续说着话。
张向北问:“李大福他们村里很困难吗?”
“哪个村不困难,我们都是倒挂的,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没有报销的单据也是一大堆,村里根本没有钱报,又不是他李大福一个人。”老寿头说。
“为什么会这样?”张向北感觉有些奇怪,老寿头说的,怎么和阚总说的不一样,张向北问:“不是说现在村民们……”
“村民们现在日子确实是好过了。”
老寿头似乎知道张向北要说什么,打断了他:
“但村集体照样穷得叮当响,村民再富,我们也不能到他们口袋里去抢钱,你说是吧?现在不比以前,村提留和统筹款都没有了,我们这些村,本来就人多地少,当年分地的时候,分得比较彻底,村集体就没留多少机动地。
“前些年边边角角,倒是开出来一些地,结果退耕还林又还回去了,当时挖的时候就没有手续,退的时候就没有补偿,加上我们这里,你也知道,又不是像重庆市郊的那些村,没有村集体的企业,也没有什么人要来征地,补偿款也没有。
“但是,村里的开支一点也不能少,村道路维修,路灯更换,村干部的工资,敬老院的支出,义务兵家属、计划生育中心户长、护林员、人畜防疫员、五保户、独生子女等等的补助,所有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一年总要二十万出头。
“还有一个大项,就是上面七七八八的检查,要接待他们,饭店里都欠了一屁股账。”
老寿头扳着手指,一笔一笔地算给张向北听,这些开支,张向北以前闻所未闻,不知道一个村委会,原来有这么大的负担。
张向北说:“那村里的收入呢?”
“我前面不是说了,基本没有,除了上级财政转移支付一年八万二,其他的都要我们村集体自筹,我们能到哪里去筹?像我们村里,就还有一口鱼塘,一年能收个三千块钱的租金,其他的收入就没有了,好在现在成立了公司,像我们这些村干部,在公司也有一份收入。
“我们村委商量之后,大家同意,村干部的这部分报酬我们全都不领了,用来补贴村里,我这个村主任,现在等于是给村里义务劳动,就是这样,还是不够,没有开源,光靠节流有什么用,但开源,说说容易,做起来很难。
“张总,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带人去饭店吃饭,那饭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看到我眼睛里都在冒火。
“我也要脸,我也不想去吃这个饭,可不去可以吗?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就是看得起你,你总不能连饭也不请人家吃,不然以后,你门还进得去的?你村里有事需要他们帮忙,他们还会理你?”
“不说不知道,我以前都不晓得村里是这样的,一说,还真的是触目惊心,有解决的办法吗?”张向北问。
“没有,就一个字,等,反正不是我们这一个村,只要是远离城市市郊,没有什么土地被征用的村,都是这么个情况,村集体的收入和支出都是到挂的,就等着,拖着,看上级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老寿头说。
“这样,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工作积极性?”张向北笑道。
“还谈什么积极性,就当和尚在每天敲钟。”老寿头笑道,“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经常开玩笑说,等换届的时候,都不要再当这个村主任了,就安安耽耽,在公司打份工算了,副总经理没得当,种菜总还是会让我们种的,你说对吗。张总?”
“不要那么悲观。”张向北说,“总会有办法的。”
两个人蹲在那里说着话,不知不觉蹲了一个多小时,有人找进来,和老寿头说,主任,车都已经装好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可以发车了。
老寿头和张向北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外面已经停了五辆卡车,把张向北的车夹在了中间,张向北看着觉得好笑,自己刚刚和老寿头在说话,怎么又有车来了他都没有听到。
而且,他发现有件事顾工说对了,两个人蹲着说话,还真的会变成一对话痨。
五辆卡车都已经装满,“宅鲜送”重庆分公司的品控员,手里拿着板夹子,要和老寿头核对装车单。
张向北和他们告别,把车从两辆卡车中间移出来,调转方向,离开了寿村去李村。
经过李村蔬菜地的时候,张向北发现这里的菜也已经送走,工人们都收工了,只有两个人拿着扫把,在清扫装车的空场地。
张向北按下车窗,问他们:“你们已经结束了?”
两个人都说结束了,车都已经走了。
张向北问:“李大福呢?回家去了?”
其中的一个说:“他不会回家的,现在一定在村里,你去村里找他。”
张向北向他们道了谢,驱车去李村的村委会。
村委会里一个人也没有,忙了一个早上,现在大家应该都回家去休息了,每一间办公室的门都关着。
张向北走到李大福的办公室门口,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敲了敲门,门里窸窣了一下,接着又没有动静,张向北再次敲了敲门,从门里传出李大福懒洋洋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进来。”
张向北推门进去,他看到李大福横躺在沙发上,面朝着沙发里面,身上盖着一件军大衣,知道了有人进来,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李总,你好!”张向北说。
沙发上的人哆嗦一下,接着一转身,腾地坐了起来。
李大福揉着眼睛说:“真的是你,张总,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张向北问。
“欢迎欢迎,我怎么会不欢迎,我去给你倒水。”
李大福说着就站起来,准备去给张向北倒水,急急忙忙的,膝盖撞到了茶几的角上,疼得龇牙咧嘴,张向北说:
“我不渴,你还是坐下来吧。”
李大福揉着膝盖坐了下来。
“把大衣披上,你这样突然起来,很容易感冒。”张向北说。
李大福嘿嘿地笑着,拿起大衣,没有披在身上,而是盖在大腿上,接着拿起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按了一下,把空调打开。
李大福年纪不大,大概比阚总大四五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三还是三十四岁。
“张总,你是为我们村里的那些人来的吧?”李大福问。
“对。”张向北说,“说说,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就是算盘子拨拨,账算算,算不过来,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李大福说。
“你没做工作?”张向北问。
李大福说:“当然做了,但没卵用。”
“他们这账是怎么算的?不知道产值是生产计划安排的结果,和他们和土地甚至和你们村,并没有关系,要是把萝卜大白菜什么的都安排到你们这里种,你们的亩产值就下来了?”张向北看着李大福说。
李大福看了一眼张向北,很快把目光避了开去,嘴里嘟囔:“道理我当然都和他们讲了,但他们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张向北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很厌烦这样虚头巴脑地绕来绕去,既然对方也是年轻人,张向北就不准备客气了。
张向北直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李大福,一字一句地说:
“李总,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最讨厌说话遮遮掩掩的,相反,只要是实话,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接受。”
李大福还是没有看张向北,他问:“什么意思,张总?”
“我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告诉我,你有没有拿他们当枪使?”张向北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张总,你把我看作是什么人了?”李大福有点急了,终于看向了张向北。
张向北摆了一下手:“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李大福不吭声,把头低了下去,张向北说:
“好,李总,要是你说没有,我就相信这事与你无关,我等下离开这里,会自己一个个登门去问他们,退股是不是他们的本意,如果是,我当场就会同意他们。”
李大福头低得更低了,张向北这话,一下子就把他将军给将死了,要是张向北真的去那些人家家里,那些人一看是大老板亲自来了,心里先会发虚,等张向北说真的要把他们清退出去,这些人还不着急?
他们一定会告诉张向北,自己并没有要退股的意思,这事立马穿帮,然后,他李大福就被挂到了墙上,成为了活靶子。
张向北看着李大福,没有说话,李大福头低着没有吭声,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空调的风机,发出“沙嗨……”的一声,然后自动暂停,那声音好像是人的叹息。
隔了几个房间的一间办公室里,有电话响了起来,两个人都在心里数着,一,二,三……一共响了九下,电话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它又响了起来。
接着,张向北听到李大福喉结动了动,吞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