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张晨在小昭那里吃完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群英服装厂。
吃饭的时候,小昭见他闷闷不乐的,问他,你怎么了?
张晨笑笑,说没有什么。
那里,还顺利吗?小昭问,她说的那里,就是指群英服装厂。
他们这两天很少谈那里,聊起来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小昭心里知道,张晨是不想说,她也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但小昭不能多问。
张晨这个人,有心事的时候,他喜欢像一只沙丁鱼,把自己关进一个铁盒里,关上门,成为一个罐头,有人敲着铁皮的声音,也会让他心烦意乱,只有等到他自己把门打开。
小昭,在等着他自己把门打开。
张晨笑了一下说,还好。
小昭伸出手,想去握张晨的手,两只手碰了一下,张晨就缩回去了,他说,我去下面看看。
小昭说好。
张晨站起来,走出门去,小昭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张晨走到了楼下,却没有再店铺里停留,他一直走出了门去,走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前,打开锁骑了上去,他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但还是没多久,就逛到了这里。
张晨摸摸口袋,铁门的钥匙在口袋里,他苦笑着叹了口气。
好吧,就是烦恼,所有的烦恼也都下班了,这里面现在空无一人,你可以进去。
张晨打开锁着的铁门,推车进去,然后转身把门重新关上。
两块篮球场,靠厂房的那半边,已经沉浸在厂房的阴影里,另外一半,涂满了桔红色的夕阳。
张晨骑着车,在这光亮和阴影之间,一圈一圈地兜着圈子,心里想着,还是有收获的,小时候傍晚,他们一群人拿着篮球,到学校泥土地的篮球场去,还常常抢不到场地,场地都被那些高年级的同学占着,他们要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那些高年级的同学离开回家,才能匆匆地上场,打几分钟过过瘾。
现在,自己居然有了两个篮球场,虽然四根水泥的篮架上,一块篮板也没有了,但没有篮板的球场,也还是球场,自己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张晨从自行车上下来,在球场上跑动着,做着运球、过人、三大步上篮的动作,不一会,就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张晨走到一边,爬上水泥的看台,在厂房的阴影里坐了下来,水泥的看台还烫屁股,张晨干脆把上衣脱了下来,垫到了屁股下面,打着赤膊坐着。
前面体育场路的喧杂,隔着一幢办公楼,再经过半个球场,声音已经有些遥远,隔壁的杭城炼油厂,似乎是在大兴土木,有打桩机,不停发出“嘭,嘭”沉闷的声响,每“嘭”一下,屁股下的水泥看台,就微微地晃动一下。
张晨掏出屁股兜里的大哥大,虽然明知道打不通,他还是依次拨打了刘立杆和孟平的电话。
孟平现在肯定在看守所里,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正看着窗外,看着这同一个夕阳,刘立杆在哪里,张晨还是不知道。
张晨把大哥大的翻盖合上,叹了口气。
张晨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哪怕是有一个人的电话可以打通,那该多好,自己的心里,就不会这么多的烦躁,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了。
这一段时间,张晨竭力装出轻松和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的心里是紧张的,有很多话,他和小昭都不能说,说了只会带来更多无谓的烦恼。
要是孟平和刘立杆在,他们可以说,朋友,不就是关键时候的互相依靠吗?
但是,孟平和刘立杆最关键的时候,自己没能成为他们的依靠,他们伸出求援的手时,自己没有抓到,不不,他们根本连手也没有朝自己伸出,那是他们觉得,自己还根本就靠不上,能力太小,不能够帮他们解决任何的问题。
而他们,在张晨的心里,早就是依靠了,虽然张晨没有想要问他们借钱的念头,但孟平那句,一千万以内,我分分钟打给你,一千万以上,你给我几天时间的话,无形当中,就给了张晨底气,做什么胆子都可以大。
包括那次,三堡的主任和书记,让自己去注册公司时,自己明明只有两百万,但就敢说五百万注册资金,就是因为自己觉得,那三百万不会是问题,因为有刘立杆和孟平在。
现在,刘立杆和孟平都不在了,张晨做每一件事,都感觉到战战兢兢,也必须做得小心翼翼。
他们已经不是他的靠山,但他要努力地去成为他们的靠山,这个世界,钱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但能够解决绝大部分的问题,不管是孟平还是刘立杆,当他们再出现的时候,肯定就需要钱。
张晨不能让自己倒下,特别是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自己就更不能倒下,而现在,可能会让他倒下,没法控制的,就是这里。
瞿天琳说的没错,这里搞得不好,就会变成一个无底洞,张晨深入了解得越多,就越有这个感觉,那天在柳主任的办公室,甚至从他办公室出来以后,张晨感到的是烦躁和焦虑,但随着这两天到这里的次数增多,特别是和这里的人接触多了以后,张晨感到的是忧虑,甚至有些绝望。
他有一种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深不可测的深渊的感觉。
这里的这些,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另外一个世界的工人,和他厂里的工人完全是两码事,厂里的工人很单纯,那就是拼命地干活,多挣钱,生产任务越紧,工人们反倒越好管理,一个个都像一个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座位上,怎么可能不好管理。
厂里的工人,是连上下班都不用管的,起床之后,洗完脸吃完饭,自己就去车间,打开机器开始干活,连主管都还没到车间里。
下班也是,只要他今天的活没有完成,不用人说,他自己也会抓紧干,直到干完为止,把成品交到质检,通过了验收才下班,哪怕通宵,哪怕车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里呢,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到五点半,但谁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是没人说的清楚的,甚至今天会有多少人到厂里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大多数的人每天还来厂里,好像只是让自己觉得有地方可去,早上出门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家里人说,我上班去了,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坐着而已,或者说,厂里聊天的人更多,聊天的气氛比家里好而已。
那几个还会坐下来,每天车几条大裤衩的,是因为做一条还有一毛钱的计件奖金,工资没有保障,但这个奖金倒是每月都能发,因为加起来也没有几百块钱。
而这几个还干点活的,都是厂里的生活困难户,就是这一条一毛的奖金,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
这里的状况,让张晨觉得自己仿佛重回到了高磡,就是连周围的人,好像也是高磡上的人,高磡上的人有多难搞,自己当年,就是最难搞的刺头之一,一点也不亚于今天的那个“工人阶级”,张晨现在感觉自己,都有些同情永城县文化局,同情丁百苟了。
自己是到了他们相同的处境,才开始理解他们的苦衷吗?
张晨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落山,现在整个的球场,包括周围整个的世界,都沉浸在了一致的光线里,将夜未夜,欲黑还明,那么的焦躁和不安,那打桩机每一次“嘭嘭”的击打,似乎都让光线更暗了一点,好像黑夜就是被它,一点点从天上震落下来的。
张晨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不管怎么说,兼并这里,也是自己的选择,哪怕在柳主任的办公室里,自己是晕了头,那晕了头之后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
小昭反对过,瞿天琳提醒过,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要选择一条道走到黑,那你就走,除非你在黑暗的尽头能看到光明。
张晨觉得,他已经别无选择,他就是要把这到黑的路,走到底,走尽走透,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走进黑夜,就那么莽撞地一头扎进黑夜,你只有在黑夜里,去寻找你自己的光明,要是,那光明还有,或者还在的话。
张晨在水泥的看台上躺了下来,身子下的水泥,还是温热的,但热度正在消失,隔壁打桩机每一次“嘭嘭”的击打,似乎都让温度更低了一点。
闭上眼睛,张晨就想到了海城的那个晚上,在那片沼泽地里,那么多的萤火虫围绕着自己,带来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现在,这个世界和这个黑夜,好像也不是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