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站在二琥遗像前。二琥没变化,还是那种狡黠的笑容。春梅却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像核桃皮。她回想起那天在那亭子里二琥跟她说的那些话,每一句似乎都饱含深意。她为什么没觉察,那已经是告别了。
张春梅忽然觉得人生真没意思。她感觉自己已经走过另一个轮回。倪伟强离家出走之前,她觉得人生是有意思的,添砖加瓦,逐渐壮大;伟强出走,斯楠出事,老太太生病之后,她又觉得人生太可怕,没意思;可适应这一切之后,她走进了一个新的阶段,又觉得人生大抵如此,还是有意思的;可眼下,最具活力的大嫂二琥撒手西归,张春梅不免有点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人生真没意思。换位思考,如果得绝症的是她张春梅,她会怎么选择?她能像二琥那么冷静,安排好一切,最后还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捞一笔吗?春梅又想起二琥说的那句“做人一辈子,做鬼五百年”,她担心二琥这种死法,没法快速投胎。春梅捏了三根香,点燃,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二琥让她多关照大哥和倪俊,春梅谨记。因此,这天伟民一打电话,她就立刻来了。
倪俊单位岗位调整,他主动要求下来,刚办了离职,据伟民说,他精神状态十分颓靡。一个礼拜都不出他那小屋几次。春梅认为这是双重打击所致。一来二琥去世,死得那么惨烈,他受刺激;第二,跟红艳离婚,估计也是难以接受。消化这一切是需要时间的。
尽管有心理准备,可当春梅推开倪俊房间的门,冷不丁还是被吓了一跳。乌烟瘴气。到处都是衣服,方便面盒子,外卖袋子,书丢在地上,最糟糕的是那种酸腐气味。倪俊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左手摁着键盘,右手操纵鼠标,打游戏打得欢快。张春梅进门,他也没发现。房间里时不时回荡着他憨傻的笑声。春梅喊了一声俊俊。倪俊回头,叫了一声二婶。还不错,还认人。春梅问:“中午想吃什么?”倪俊说:“二婶你别忙了,咱们买,我妈留了钱。”春梅的心咯噔一下。她只好找了个垃圾桶,迅速收拾着,家应该像家。好一会儿工夫,屋子规整了。春梅又去开窗户。倪俊大叫:“别开!”春梅连忙缩回手。
她走出屋。伟民在客厅等她。
“一直这样?”
“有一个礼拜了。”
“心病。”
“照这架势,迟早进五院。”
五院是精神病院。
春梅轻声抱怨:“就不该离。”
伟民推卸责任:“不是我让离,是他们自己要离。”伟民手指指向地面,点了两点,“理赔的事,红艳给咱们难受,她心不在家里,你大嫂活着的时候,也赞成离婚。不是过日子的人。”
春梅道:“就算想离,也不能离得那么猛,老妈去世,老婆离婚,现在工作也没了,搁谁谁受得了?倪俊虽然不算娇生惯养,到底也没经历过什么事。”
伟民叹息,说不晓得怎么办,本来指望儿子养老,谁能想到变成啃老。
“心病还得心药治。”
两个人正说着,伟强到了。他也为侄子操心,二琥去世,办丧事,都是倪俊在撑。伟强目前状态不错,又投入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一进门,伟强脸上都是批评:“哪能这样,一点困难就打倒了?”春梅嫌他太冲,让他好好说话。伟强又嚷:“男人得有个男人样!”春梅要拉他。拉不住。倪伟强已经进了屋。
“起来!”他生拽。倪俊屁股离开椅子。他叫了声二叔。
“不过了?!”伟强质问。
“二叔,你让我安静会儿。”
伟强突然从书桌上抓起那面圆镜子,对着倪俊:“瞧瞧,是人是鬼,你妈在天上要知道你这样,恨不得能下来打你。俊俊,有点男人样,不要一点困难就败成这样。你姓倪,别丢人。”
倪俊一言不发,又坐下,手放在鼠标上,重操旧业。
伟强迅速摁灭电脑屏幕:“我现在的情况跟你一模一样,我妈也去世,我也离婚,我像你这样了吗?我一蹶不振了吗?”
“你有儿子,我没有,”倪俊麻利答,“你有奔头,我没有。”
“你还有个爸!为了你爸你都不能这样!”桌子被伟强敲得咚咚响。
“我爸好着呢。”倪俊的冷淡口气和伟民的激动形成强烈反差,“我现在谁也不为,就为自己,想怎么过怎么过。”
“你浑蛋!”伟强要打人。春梅冲进来拽住他,君子动口不动手。人被拉出去,伟强对伟民:“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伟民委屈:“想死了……都想死了……”伟强反而愤然道:“这要是我儿子……我就……”掐字没说出来,春梅戗他:“你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找个邯郸大名县的!”春梅对淑淑,还是谈不上满意。
张春梅安慰伟民,说她去找红艳再聊聊。
保险公司小会议室,张春梅站在后门。刘红艳站在讲台上,投影仪呈现PPT,她讲得忧心忡忡:“以前我上社保课,有同学感到忧虑,我总是习惯性安慰大家,养老金再少,总不至于饿死,所以该交还得交,因为我总是相信会有各种各样的政策能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财政补贴、地区调剂、延迟退休、放开二胎……不过现在,我看看这些基于数据的分析和预测,我再次有了焦虑……我的工作,是为了唤醒更多的人……”
春梅听了半天,终于下课。她进了门,站在会议室后排。红艳一抬头,看到她,立刻抱着讲义,走了过去。
门关好,会议室只有两个人。
“倪俊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春梅开宗明义。
“二婶,我没你那么伟大,离了婚还会管前婆家的事。”红艳口气冷酷。
“真到那一步了吗?真就至于离婚。”
红艳抱起双臂,好像又变成了讲师:“你当初为什么离婚?原因是什么?”一时把春梅问住。她也不晓得怎么答。红艳继续说:“是不是因为对婚姻失望?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还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得开心,过得有质量,那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要找幸福,不要找麻烦。”
“麻烦也是幸福,”春梅快速道,“两个人在一起也是责任,哪能随便就退场。”
红艳反过来劝她:“二婶,咱们都是离婚女人,将心比心吧。”
春梅换个角度:“艳儿,我知道你对婆婆有意见,我在旁边看,也觉得她有的地方的确苛刻了点儿,你可能觉得她看不起你,苛待了你,有好几次,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你失望你伤心。可是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就算你恨她,还有意义吗?如果因为二琥,你和倪俊分开,很可惜。”
“是他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春梅说,“他辞了工作,整天在家,颓废消沉,状态很糟糕。”
红艳不屑:“这就是他,没错儿,永远不求上进,永远一击即溃。龙找龙,凤找凤。一个人如果想要找到优秀的伴侣,自己也得变得优秀才行。”
“你有新打算?”春梅问。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唤醒更多的人……”话音还没落,春梅便大声说:“你自己都没醒!”顿一下说:“你再想想。”说罢,张春梅转身走了。刘红艳一个人待在会议室里,人都走光,她全身的肌肉才突然松懈下来。她几乎站不住,只好扶着椅背,绕过半圈,在椅子上坐下来。冷静下来,客观分析,她刘红艳是真的不关心倪俊了吗?似乎也不是,有好几次,她都下意识点开他的朋友圈,看看有什么新动静,结果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要不是二婶今天来,她还不知道他现在痛苦成这样。红艳心软了。她希望自己修炼成刀子嘴刀子心,可修炼至今,她那颗心还没完全坚硬,虽然不至于软成豆腐,但至少还能容纳感情。不过她该怎么回头呢?当初是他提的离婚,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有半点迟疑。人搬走了,房子分了,刘红艳逼自己全力投入工作中。她现在每天都回家很晚,她喜欢加班,即便没有工作任务,她也会找个地方待一待。过去,她梦想在这座城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现在,她害怕那房子,她怕一个人待在里面,思绪不受控制,她怕想起妈妈,想起倪俊。刘红艳怔了一会儿,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腿打软。背刚直起,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随即猛烈地呕了几下。停半秒,再呕,这下来势更凶,仿佛要把一颗心呕出来。
倪伟民端着杯牛奶走进儿子卧室,倪俊还在打游戏,但面容却十分严肃,打到关键处,他拍鼠标,砸键盘,像要发泄什么。“喝了。”伟民走到倪俊旁边,牛奶杯还没放到桌子上,倪俊一挥胳膊。杯子被打翻,砸在地上,伟民的前胸湿了半片。“臭小子!”伟民伸手要打,倪俊一转身,伸手一挡,死死掐住老爸的手腕。
伟民挣扎,却无从发力。他哪里干得过正当年的儿子。倪伟民只好用另一只手攻击。结果,倪俊再次轻巧钳制。他站起来,死死抓住伟民的手腕,一点一点把他往床铺方向推,眼睛里都是寒光。
“谁让你叫二叔二婶来的?”倪俊说。伟民吼:“撒开!”倪俊不示弱,声音更大:“再来我不客气!”他猛一发力,撒手,倪伟民跌坐在床上。
倪俊冷笑:“满意了,现在这样不好吗?自由,自在,想干吗干吗,别劝我找工作,我不需要工作,我妈给我留钱了,我想怎么花怎么花,想怎么过怎么过,谁也管不着!”
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反了!倪伟民拼尽所有力气跳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变形金刚模型往倪俊头上砸。倪俊一个利落的踢脚,轻轻一蹬:“去你的!”倪伟民再次摔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