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琥死于车祸。肇事司机赔六十五万。在意外险理赔范围之内,保险公司应当赔付五十万。作为保险经纪人,刘红艳领着倪俊和伟民,去公司客服部申请理赔。这个流程快速、智能,在微信公众号上就可以提交。第二天,公司打电话来,说有两个地方由于涉及法定继承人,需要伟民和倪俊的签字并按手印。红艳让伟民和倪俊按了并签字,拍了照片,提交给工作人员。当天,红艳就通知家里,理赔申请提交成功。
一个礼拜过后,保险公司来电话,直接打给倪伟民。问他吴二琥女士还在哪里购买了保险。伟民如实答了。他们又问,是否已经赔付。伟民说那是重疾险,已经赔付了第一期。工作人员问:“请问您太太的病情,是已经到了无可控制的地步了吗?”伟民坚称,二琥当时已经出院,在家休养,并没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又过了几天,红艳带着工作人员上门调查。据悉,他们已经去医院调查了二琥生病的情况。这次来家里,也是希望跟家属做一次沟通。工作人员问了很多,红艳从中周旋。人走后,倪俊很不舒服,他不解,说该提交的材料已经提交了,为什么还要调查情况。
红艳说:“怕妈骗保。”
“骗保?”倪俊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红艳只能告诉他,所谓的骗保,就比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买很多保险,然后找个时机自杀或者制造事故死亡,以此来获取理赔。而且国内的保险公司有“拒赔率”一说。
倪俊非常肯定地说:“妈不可能自杀,妈不是自杀,她也不会自杀,她那么热爱生活,还有那么多麻将要打……”
红艳压低嗓子:“这是两码事。妈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咱们都知道,就算不是意外……”红艳没把句子说完全,“感情上,我肯定是帮助妈,可你想想,如果妈考虑到一旦出了意外,保险公司会给赔付,还有肇事者的钱,那她会怎么选择?搞不好对妈来说,选择这种死法,就是她生命价值最后释放的利益最大化!妈最爱什么?钱。”
“不许这么说妈!”倪俊大吼,眼珠子布满血丝,“妈不是自杀!”他反复强调这一句。
红艳继续劝:“大冷天,妈身体不好,怎么会突然出去散步。据肇事司机说,那天人影是突然斜着冲出来的。不排除蓄谋的可能。”红艳停一下,继续说,“妈还算聪明,找个劳斯莱斯撞,要是找个大众,人死活赔不起,也没辙……”话没说完,刘红艳突然感到一股巨大力量,她脑子嗡的一下,脸偏到右边。
倪俊打了她一巴掌。
“妈不是自杀。”倪俊的音调像个冷酷杀手。他接受不了老妈的这种离开方式。尸体是他去验的,遗体太过惨烈,他亲爱的妈妈不该是这种结局。
刘红艳尖叫起来:“做鸵鸟就那么舒服?妈自杀,也是为了咱们!就算保险公司不赔,不还有肇事司机那笔!为什么就不能面对现实!”
伟民拿着毛巾从里屋走出来。他擦了一把脸。二琥去世后,倪伟民的精神世界坍塌了。他脑中跟放电影似的,总是回想二琥去散步前跟他说的话。排骨在冰箱里,咸菜记得收,把被子拿出来,换个枕头皮子……怎么也不像个要去自杀的人……可事实就是,二琥死了。在她病死之前,找到一种更“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车祸还有个目击证人,是常跟二琥一起打麻将的胖婶。她目睹了二琥过马路,进而被撞飞的全过程。实际上,从约胖婶这个点上,倪伟民已经明白二琥的用心,她是自杀,因为她跟胖婶早就不一起打牌,牌桌上闹翻许久。而且,生病过后,二琥已经戒了麻将。这次特地约她出来,还说是打牌,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只是,二琥既然以命博钱,伟民就有必要帮她落实这最后的心愿。伟民还想起来,事发前三五天,二琥就总说,想帮他再赚一笔养老钱,好让他老有所依。还说,不同意他再找老伴儿,免得钱被人骗去……一想到这个,倪伟民老泪纵横。二琥啊二琥!何苦!何必!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出了卧室,伟民已经不哭了,他听到儿子和儿媳妇争吵,便走了出来。他对刘红艳:“红艳,你们怀疑倪俊妈骗保,有证据吗?所有的一切只是怀疑,红艳,保险是从你那儿买的你最清楚,你妈买保险的时候,可是什么病都没有,这都过去几年了,怎么叫骗保呢。谁会在几年前就预料自己会得绝症?红艳,你嫁进咱们家,虽然没有锦衣玉食给你,但从来也没有怠慢过你,房子要买,买了,你要搬出去住,也搬出去了,倪俊妈到死都说想看孩子,你和倪俊没生,那也就没生了,你不能帮着外人欺负二琥,不能这样!”
红艳继续讲理:“爸,我肯定帮家里帮妈,可妈的病例摆在那儿,白纸黑字,这病也不治了,跟着人出车祸了,换位思考,如果你是保险公司,你怎么想?”
伟民气接不上,依旧吼出来:“买的就是意外险,防的就是意外!”
红艳低声:“我再去跑跑,不能保证。”说罢,红艳夹着包走了。家里只剩倪俊和伟民,对着二琥咧着嘴笑的遗像。看着看着,倪伟民又哭了,肩膀抖动着。倪俊上前安慰老爸。伟民伸手打了儿子的头一下:“看到了吧,这女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家里!不生孩子,吃里爬外!你妈建议离,你看着办!”倪俊劝道:“爸,有问题解决问题。”伟民愤怒地问:“这种女人你还留着?你本地户口有工作有房有车,非找她?离!你妈最后的心愿就是让你们离!不然死不瞑目!”
“爸!”
伟民颓然倒在椅子里:“我干脆跟你妈一起死了算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老爸。
自老妈去世后,倪俊一直住在老房子,没回新家。他跟红艳也很少通电话。对于红艳在老妈生病到去世这段时间的表现,他跟老爸一样,感到不满。就算过去有多少矛盾,可面对一个病人——生了病的老妈,红艳都应该解开心结,善意对待。针对理赔的事,倪俊给红艳打了个电话。说着说着,他很激动。红艳说:“倪俊,这是法治社会,我在跟你讲理。”自从做了保险之后,刘红艳变得更加强势。倪俊反驳:“我不跟你讲理,我跟你讲情,行吗?”红艳当即说:“如果都讲情,保险公司早破产了,都别干了!”
“刘红艳!”倪俊失控,“你到底还想不想过?”
红艳没回答,直接挂电话。
一周过后,保险公司理赔部人员给伟民打电话,说总公司意见下来了,结果是拒赔。倪伟民一听,气得高血压都犯了。有目击证人,有肇事司机,好好的一个意外,就因为死者患了绝症,就拒赔?当然,没人能证明两者没有联系,可是,同样没人能证明两者有必然联系。作为保险经纪人,你刘红艳在做什么?伟民对红艳更加不满。倪俊在电话里跟理赔人员理论:“为了这点钱,至于把命都搭进去吗?!”理赔人员强调,死者所患病症,已经到了无法治疗的阶段。倪俊反驳:“可以治!正在治!能治好!”理赔人员又强调,在两年前签保单时,死者没有如实告知自己的健康状况。
倪俊又找红艳沟通。红艳说目前的情况是,虽然拒赔,但还可以退保费。只要签了退保费的协议,就正式下拒赔通知单,这已经是人道主义的做法。如果不签协议,直接下拒赔通知单,那就不能给退保费了。
倪俊愤怒:“刘红艳,我跟你说了一万遍了,你不要先入为主,先认定了一个前提,直接就认定我妈自杀!你首先得认为这就是场意外,然后去跟公司沟通。”
红艳道:“倪俊,咱们一张床上睡着,我站在哪一边还用怀疑吗?可你总不能让我睁着眼说瞎话。”
倪俊厉声:“那你就告诉我,如果当初保险公司说你妈是自杀,你什么感受?!”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很同情,我很伤心,可任何主观感受都不能歪曲坚固的事实。我是一个合格的保险经纪人,我自认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不到位的地方,你不能砸我金字招牌!”
“只顾卖不管赔!”
“不是不管,是赔不了!”红艳说,“要不我私人赔给你一点,成不成?”
“不签协议,就直接下拒赔通知单,不退保费,是吧?”倪俊最后问。
倪俊倾向于打官司。伟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放弃。一来,他知道二琥的真实动机;二来,他知道自家的情况,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势,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耗,人家那么大的保险公司,养着法务部门不是吃干饭的,对付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还不跟玩似的。更何况家里现在还有个“内奸”。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认了,忍了。他宁愿早点结束,忘掉这一切。倪伟民又认认真真跟倪俊谈了家庭问题。其核心,就是刘红艳的去留问题。伟民说:“爸不强迫你,你自己决定,你妈死了,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希望你好。”倪俊不吭声。他也在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和红艳的婚姻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不相爱吗?他们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不顾一切要在一起;是物质匮乏吗?过去也不能算匮乏,现在手里更是有了几个钱。他只是觉得红艳变了,变得冷酷无情,日子变得越来越没意思。“爸不逼你。”伟民反复说这句话。倪俊考虑了几个晚上。决心去签退保协议的时候,他同时给红艳递上了另一份协议书。
红艳接过去,看了一眼抬头,石化。过了不到一秒,她看都没看协议内容,立刻拿了笔,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她妈都死了,她没什么放不下的。她伸出手,去握。倪俊抓住了,轻轻捏了一下。“祝你幸福。”她脸上洋溢着保险经纪人的标准笑容。倪俊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房间。门关闭的刹那,刘红艳的眼泪毫无征兆,忽然倾泻而出,止都止不住。她感觉自己像已经活完了一辈子,眼看要转世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