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在里屋躺着。整个家只有正阳娘的轻微叫唤声。左边小腿不能碰,一碰就疼,不排除骨折。正阳娘疼得满头大汗,四望,手机在电视柜旁边,距离她三四米,她把身体趴下来,又拿起身边椅子上的衣服撑子,努力想把手机够过来,无奈还是太远,怎么也拿不到。筋疲力尽,她仰面躺着,左手扶着左腿,大口喘气,一动不动。
正阳娘腿脚一直不太好,因此,在走路这件事上,她一贯小心加小心,因为她知道,她这个年纪,一旦失去行动能力,带来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以前儿子不在身边,女儿病得不省人事,她只能靠自己,因此,行动上不能受到限制。
有人喊春梅,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是老太太。正阳娘应了一声,她清楚,老太太来了之后,无论喊谁都是春梅,这种音调,八成是尿了或者拉了,正喊人去打扫。
老太太叫喊声越来越大,几近狂躁。正阳娘一边应着,一边拖着条废腿,两手抓爬着,匍匐前进。这真是一场长征啊!无外乎从客厅到卧室,若在平日,几秒之内便可抵达,可现在,正阳娘像要走一个世纪!她先是爬到电视机前,拿到手机,翻出号码,打给伟强,让他立刻来伟贞这儿,说老太太有情况,然后,再打给伟民、二琥,让他们马上跟红艳取得联系,说她知道伟贞的情况。伟贞现在很危险。老太太还在叫着。空气中已经有一股臭味。正阳娘继续前进,爬,一点一点,额头都是汗。钻心的疼痛让她的脸全变了形。
终于,来到床边,她的战场。她强忍着疼痛,把手伸进床铺,扯下老太太的尿不湿,一边还安慰她,说没事没事。老太太放声大哭,一个劲叫春梅。正阳娘又急又痛,眼泪直往外冒。
伟民和二琥赶到医院,倪伟贞已经被推进抢救室。护工小段和红艳站在那,焦虑无措。二琥见到红艳,问:“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没等红艳回答。伟民又问:“你去找老三卖保险了?”红艳连忙说:“还没来得及介绍,完全是突发状况,不信问护工小段,这事多突然。”小段佐证,是突发事件。红艳随即抱怨:“这三姑也是,高龄中的高龄,还不早点住院,在家硬挺。”这事二琥知情,老三一直拖着没住院,也是为了照顾老太太。这才算刚交接。护士快步走过来,问谁是家属。伟民举起一只胳膊。护士问:“你是病人什么人?”
“我是他哥。”
“她爱人呢?”
伟民语塞。二琥连忙救场:“不在,出差。”
护士说:“病人难产,子宫大出血,非常危险,家属谁签字。”“他(她)……”伟民和二琥异口同声,都指着对方。护士问谁是直系亲属。“我来吧。”伟民声音颤抖。
红艳流产过两次,深知其中痛苦,二琥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伟民站在原地,听不得老婆这样子:“别老叹气,人还没死呢!”二琥埋怨道:“你说这老三,老大不小,突然要孩子,又没个爹,难产了让咱们签字,要是大人没了,孩子在,孩子谁养?孩子没了,大人还在,大人怎么活?人不能这么自私,上头还有个老奶奶!”红艳问:“妈,如果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先救大人还是先救孩子?”二琥答不上来。一旁的小段有经验,说:“按照惯例,是大人优先,因为按照我国的法律,产妇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孕妇的生命权高于婴儿。不过一般在生育之前,医生就会让你签责任书,你自己可以决定,万一出现特殊情况,是先保你自己还是先保婴儿。我以前做工,有两家都是坚决要求保大人,终止生育,但孕妇都是死活不肯,一定要生。”
“结果呢?”红艳着急,问。
“结果一家是母子平安,一家是一尸两命。”
红艳吓得连忙说:“这个得买个保险。妈,到时候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得先保大人。”二琥没好气,白了她一眼:“你先有孩子的影儿再说!”
手术室,无影灯下,手术紧张有序进行。孩子被取出来了,浑身发紫。护士轻拍婴孩,孩子并没有发出哭声。再拍,还是不哭。医生果断放弃,孩子被抱走,先救大人。迷迷糊糊,倪伟贞醒了,她全身湿透,眼神涣散,嘴里却还在喃喃念着,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在哭……孩子在哭……医护人员觉得奇怪,他们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倪伟贞还在叫孩子。医护人员只好再去看看孩子,奇怪的是,这一次孩子竟发出嘹亮哭声。
“倪伟贞!”护士出来报,二琥、伟民、红艳、小段同时站起来,走上前,“男孩,母子平安!”
二琥和红艳兴奋地击掌。
伟贞家里。伟强快速走进来。正阳娘有气无力地喊这边这边。伟强进了屋,见“香姨”歪在地上,连忙去扶。香姨连忙说不不,又说自己小腿可能断了,让他先看看他妈的情况。伟强确认,老太太酣睡中。他连忙打120,再打给春梅,请她立刻到伟贞家一趟。二十分钟后,正阳娘被送往医院,倪伟强安顿好老太太,跟着上了救护车,他跟春梅保持通话。“还有多久到?”伟强问。春梅说堵车,会尽快,二十分钟之内。伟强说:“妈一个人在家。”春梅问伟贞人呢。伟强说一言难尽,回头再说,你尽量开快点。
张春梅跑步冲进电梯,上行,颤抖着把钥匙插进匙孔,冲进屋,大喊:“妈!”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往卧室去。老太太正躺在床上。“妈!”春梅快速走到床边,轻轻摇晃老太太,“妈——我是春梅——”老太太一动不动,“妈,”摇晃力度加大,老太太还是不动。手指头在人中那探探,还有鼻息:“妈——”春梅抽出床边的氧气罩,迅速给老太太戴上,扭上气囊。几分钟后,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张春梅急得双眼赤红,连忙拨打120。
三个人住在一家医院,倪家人楼上楼下跑。倪伟贞是剖宫产,大出血,身体十分虚弱,孩子出世浑身发紫,还放在保育箱里;老太太不是昏迷,是昏睡,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不过,医生同时提醒,出现这种状况,不乐观;正阳娘小腿骨折,上了石膏,虽然不算很严重,但到了她这个岁数,骨头的生长能力基本为零,因此,恢复起来会很困难。医生说,如果不出现奇迹,恐怕她接下来的人生都要和拐杖、轮椅相伴。
陪护人员分配情况是:二琥陪伟贞,红艳偶尔来换换班;春梅照顾老太太;伟贞让护工小段看着正阳娘。红艳觉得时机大好,还不忘过来吹风,企图让伟贞给孩子和自己上保险,说话多半是一种痛心疾首的口气:“就差了一点,怪我,三姑,我要是早点找你,早点把保险上上,这次就能赔付。不过现在也不晚,宝宝需要一份保障……”二琥在旁听着也不耐烦,啧了一声,转头:“红艳,回头再说,没看你三姑喘气都困难,你让人喘口气。”红艳只好闭嘴,讪讪地走了。中午,二琥去打饭,路过三楼,探头瞅瞅,小段正在病床前护理香姨。二琥快速从门前走过去。回到伟贞这儿,她才说:“老三,你是真不觉得还是故意的?”伟贞问什么。
二琥说:“就你雇的那老太太,保姆,还不够找事儿的呢,就她那样她能保谁?自身难保!”
伟贞解释:“她是为了抢救我摔的。”
“抢救你,”二琥斜眼,“换个年轻人,从二楼摔下来也没事。赶紧辞了吧,大街上,老人倒了大家都不敢扶,你倒好,找一老太太当保姆,这医药费怎么算,还有康复费用,无底洞!”
“老人自己有钱,不用我们操心。”
“有钱?有钱还出来当保姆?糊弄谁。”
“大嫂,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有分寸。”
“我是怕你被骗!”
若在平时,伟贞可能还愿意周旋,可现在孩子在保育箱,情况不明,她自己身子弱,老太太摔坏了骨头,亲妈昏睡,一切乱七八糟,倪伟贞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直接说:“大嫂,我不会被骗。”
“你这就是!”
“她是孩子奶奶!”伟贞嗓门嘶哑。
二琥愣在那儿,嘴巴微张,轮到她气儿喘不过来。
“她是我孩子的奶奶。”伟贞再次强调。
“孩子奶奶的儿子呢?”二琥愣愣地问,兜兜转转地。
“死了,没了。”
重磅消息。
“她儿子是谁?”二琥深问。
“杜正阳。”伟贞不想再隐瞒。
人物关系清楚了。虽然没结婚,但伟贞是杜正阳的爱人,孩子是杜正阳的儿子,香姨是杜正阳的亲妈,因此,香姨是孩子的奶奶,是伟贞的婆婆。二琥很快把这消息散了出去,春梅早有预感,并不意外,只是说,老人可怜,两个人能搭伴把孩子养大,也算功德一件。伟强也没说什么。伟民忧心忡忡,二琥最愤怒。凑个空儿,她就跟伟民抱怨:“像话吗?自己妈不管,婆婆倒像尊佛似的整天在跟前供着,还瞒着我们,有意义吗?是不是理亏,不好意思?而且妈妈是在老三家出的事,他们是不是该多负责任,过去还能起来,出去晒晒太阳,现在比猫睡的时间都长!”伟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要学会换位思考,如果你老了,我先走了,倪俊也走了,就剩你和红艳,她要把你撂出去,你什么感受?”
“她敢?!给她八个胆子!”二琥提眉。
伟民说:“妈要出院了,看看怎么弄,我看妈这病是越来越重,老年痴呆就怕有并发症。这一段,咱们护理得还不错,好歹没生疮,医生说,就怕脑血管梗塞,情况就更严重。”二琥说:“上次周琴带回来那药呢?”伟民说早吃没了。二琥说,老太太摔倒她有责任,再让她弄点儿。伟民说,人周琴已经出国,搞不好,跟老二都没了往来。
周围人都被“杀”了一遍,红艳客源渐渐稀疏,业务打不开局面,她只好向外省延伸。这日,刘红艳从合肥回来,这是她第二次去合肥,她同学,本科时代的好友姚菲说想了解保险,红艳立刻说,“没关系,我跑一趟”,可这一回,她一到家,就把包砸在沙发上。倪俊问:“又怎么了?”红艳愤愤然:“我是好心,说帮她看看怎么做,她说她想咨询,我就专程跑了两趟。”红艳拿起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算了,不提了,只是觉得,熟人有时候也是陌生人!”倪俊劝:“实在不行,还回你们那幼儿园,到月拿钱,我看不错。”红艳道:“你少在这儿打退堂鼓。”倪俊说:“姚菲只说咨询,也没说一定要买。”
红艳激动:“是,我的错,因为我把人家当朋友,可惜,是我想多了!”
倪俊不想继续这话题,转而道:“妈明天做手术,我跟着,放心。”红艳太过疲劳,歪倒在倪俊身上,几分钟,她就睡着了。倪俊看着她沉睡的脸,他似乎觉得,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怀里的这个人,才是他当初在网上认识的刘红艳,简单,有活力,对生活充满热情,一旦眼睛睁开,介入现实生活中,红艳的面目立刻变得紧张,甚至狰狞。她也有笑。只不过,她现在的笑容总是那么不自然。收放太过自如,这一秒是大笑脸,大夏天的大太阳,下一秒就是冷酷面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样子。如果说为了生存,要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倪俊是不愿意的。他对生活不能说满意,但他还算知足。偏偏红艳不知足。每回,倪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红艳总会说:“我也想知足,可我有什么,我怎么知足,我得先足,才能知足吧。你生在这儿,一出生就有房子等着你继承,家里再不济也有人脉关系,为你打点、铺路,我呢,我有什么,什么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到这儿,刘红艳总是手一挥,做出不解释的样子,一句话:“反正你不会理解。”刘红艳还有一个怨念,就是户口。她没有本市户口,按照规定,她在跟倪俊结婚十年后,才能办理属于自己的本市户口。红艳感到很不痛快。比如买房,她就不能买七十年产权的,只能选购五十年的。红艳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这座城市彻彻底底被她征服,不得不接受她,容纳她,她可能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医院手术室门口,倪俊抱着两臂站在那儿。红艳这周要去一趟安庆,也是给一位同学咨询保险。天大地大。跑吧。手术灯灭。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倪俊赶忙去问情况。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不过,术中冰冻切片情况不是很好,左边的全切了,右边的两个太小,没必要切掉。
倪俊连忙问:“医生,我也不懂,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医生很利落,面无表情:“从切片情况看,怀疑是癌。”倪俊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打给红艳。通了。“红艳,办得怎么样,你回来一下。”他说。刘红艳有点不耐烦,说着正在弄呢。“你回来,回来一下。”倪俊又说一遍,有点语无伦次。红艳啧了一声:“到底什么事你说呀!”忽然,她反应过来,大叫:“妈怎么了?!”
红艳手里捏着报告单,翻开看,诊断结果那栏,写着个字:癌。真恐怖。刘红艳无法接受,自己妈还没享几天福,怎么突然……倪俊上前,抱住红艳的肩膀,刘红艳这才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