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汇报演出很成功,刘红艳却在跟女总裁郑总握手合照的时候晕倒了。她太累了。连着加班,旅途奔波,汇报演出,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主观意愿上,她觉得自己能撑,但客观上,身体却不配合。郑总很关心红艳的健康,处理完事情,就跟到医院。红艳跟过她几年,算有点主仆情谊。红艳睁开眼,郑总坐在床边。

红艳挣扎着要坐起来,郑总轻轻按住她。

“恭喜啊!”

红艳没反应过来。

郑总又说:“有喜事也不说。”

红艳才意识到,郑总知道她怀孕了。

郑总继续说:“好好休息,工作放一放,艺术团暂时让小方接手,你去人力资源部,把身体调整好。”

刘红艳瞬间一片迷茫。去人力资源部,那有部长,她去,无论怎么安插都属于降级。她原本计划,以艺术团作跳板,跟着去拓展部,主管选址、加盟,在重要部门及时卡位,将来一旦公司上市,她就是元老中的元老,拿一笔股金,衣食无忧。偏偏这时候来个孩子。红艳不甘心,连声说:“郑总,我能干,没问题的……”

郑总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

望着郑总远去的背影,刘红艳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卡在这关,再无上升空间。她之所以不敢让公司知道她怀孕,那是因为虽然公司做的是幼儿园,可创始人郑芳菲女士,却是未婚未育,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公司的女员工在她认为的“当打之年”怀孕生孩子,因为郑总十分肯定,女人一旦有了孩子,至少五年之内,精力肯定没法在工作上,即便主观上有奋斗愿望,但身后有牵扯,工作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刘红艳原本打算至少再等两个月,等新一轮职位变动尘埃落定,她去了战略部,木已成舟,再说生宝宝的事。可现在呢,功亏一篑。

倪俊接红艳回家,一路沉默。倪俊对红艳这种拼命三娘式的工作状态不满,工作有一个就行,房子马上也有了,生个孩子,过小日子,何必那么拼?倪俊不敢明确说反对意见,红艳有胎儿护体,天地间她最大,她的情绪,她的身体,是最重要的。于是倪俊只能用沉默表明自己的不满。可一到家,二琥却不沉默。红艳被扶到沙发上斜靠着,伟民躲在屋里看菜谱。

二琥站在沙发旁念叨:“红艳,听妈一句,你不能这么干,工作永远都有,无止境,孩子可是好不容易来一个。女人,顺其自然,不要拼着命往上爬,我是过来人,什么都看过,大领导怎么没几个女的?不是不让你当,你是当不了,女人有女人的职责,生儿育女是天职。家庭弄不好的女人,有几个幸福的?都非要干成董明珠那样?把男人踩在脚下?霸道女总裁?世上有几个董明珠?……”

倪俊见红艳脸色不对,用脚轻轻踢了他妈一下。二琥嘴不收,继续说。刘红艳终于忍不住:“妈,我能休息会吗?”二琥这才意识到话太多。母子俩扶着红艳上床休息。倪俊拉他妈到外屋,问房看得怎么样。

“问你爸去。”二琥不当冤大头。

倪俊又进屋问伟民。倪伟民放下菜谱:“那间,不合适。”又说,“美兰湖有一套不错。”倪俊一听,不乐意:“爸,您玩我呢,直接把我发配得了,美兰湖,我住那儿?怎么上班?”伟民也来气,美兰湖是他综合全部因素得出的最佳结论。他小子白得,还这态度。“有本事自己挣去!”伟民把儿子骂出门。

老太太住进养老院,倪伟强立刻收拾了个小箱子,搬到学校员工单身宿舍去住。当天就成了新闻人物。单身宿舍的老师们,有男有女,见倪教授来住,第一反应是:跟老婆吵架了。跟着分析,肯定是跟周老师的事。周琴已经出国访学,搞不好倪教授想跟着,师母不让,于是倪教授离家出走。不出十二小时,倪教授出走的故事已经被编出好几个版本。当张春梅走进宿舍楼的时候,人们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十分准确。春梅把伟强堵门口了。

倪伟强端着个盆,正要出门。这楼有年头,水管水池全在外面。春梅把盆夺过来。伟强抬头,他没戴博士伦(因注意形象,他早就摘了有框眼镜,戴隐形),眼神不聚焦。瞅了半天,才看清是春梅。

“你想干吗?”伟强去窗台上抓备用眼镜。

“你想干吗?”春梅全身冒寒气。

“有完没完。”伟强不客气。宿舍大通道,已经有人伸脑袋出来,等着看好戏。

“进去说。”家丑不外扬。春梅推伟强进门,反锁好,放下盆,又拉上窗帘。

“你到底想干什么!”伟强抓狂。

“谈谈妈的事。”

“不用谈。”

“我不同意,”春梅掷地有声,“倪伟强,我们还没离婚,我还是妈的儿媳妇,我有表决权,你们不能把妈送到那种地方。”

“妈在那里住得舒服、自在,她喜欢那儿,”伟强快速道,“不要以为有妈在,我们的关系就能缓和,问题就不复存在,这么多年,咱们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该结束了。咱们都老了,由着你活,二十年,三十年,还能再长吗?放彼此自由吧。过几天随心所欲的日子。”

春梅凛然:“妈必须接回来。”

伟强不解:“接回来谁照顾?”

“我!”

“以什么立场。”

“我是她干女儿。”

伟强冷笑:“好一个孝顺的干女儿,你什么目的,你一贯风格,做任何事情,都有个目的,不愿吃亏。”

春梅吞苦水,她吃的亏还少吗?加起来能盖座长城。“她过去对我好,我现在要对她好,投桃报李,就那么简单。”她发自内心地说。

“不可理喻。”伟强伸手去拿盆。

春梅一掌把盆打落在地:“妈还没糊涂的时候跟我说过好多次,无论什么状况,哪怕她疯了傻了瘫了,也不愿意去养老院,她就在家养老。她接受不了!”

“她糊涂了!她已经接受了!”

“那不是糊涂!她只是变成小孩!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妈心里都明白都清楚,你们这样,等于把她送进监狱、地狱!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感受不到温暖,每天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跟她说过去……那种感觉多恐怖!”

“不说了。”倪伟强要闯出去。

“伟强!”她拦他一下,根本拦不住,“真回不去了吗?”

“回不去了。”倪伟强一字一顿,抬腿要出门。

“站住!”春梅从背后喊他,“我跟你离婚,把妈接回来。”她声音越讲越小,小到她自己快听不见。

他听见了。伟强转身:“真的?别反悔。”

“绝不反悔。”春梅心死了。

接到二嫂春梅的电话,倪伟贞同情她,但不能站到她一边。她认为二哥是有理性的。老妈现在谁都不认识,留在家里,几个人轮番照顾,效率太低。她也有理性。因此,她对自己格外失望。第二次闭关,开始继续做剧本,她和杜正阳的感情升温了。倪伟贞在内心深处给自己设置了一条底线。她想给杜正阳一条“生路”,能不能走得通,由老天爷决定——和他做爱时,她还是不做防护措施,她存心想着,如果“不小心”怀孕,她就认了,跟他结婚,替他养老,踏踏实实组一个家庭,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她倪伟贞顺天而行,她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可是,越这么想,事情似乎就越不能实现,他们频繁做爱,似乎并没有效果。伟贞搞不懂,到底是种子不行,还是土地不够肥沃。她刚开始觉得,是杜正阳的问题,因为他跟前妻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可能精子活性不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慢慢地,她听得多了,发现不是杜正阳没能力,几年前,有个不知名小演员还为他流过产。于是,倪伟贞得出结论:是她自己出问题。年纪太大,屙不出个肉蛋蛋。意识到这一点后,倪伟贞的工作劲头似乎也消减了,晚上也没心情调情、做爱。都说三十狼四十虎,她在这方面倒平常。杜正阳也觉察出伟贞的失落。这天,忙完一天的任务,洗了澡,伟贞拿着打印的A4纸通读素材,杜正阳上了床。

“怎么了?”他问。

她把材料纸从脸面前挪走,脸露出来:“没怎么。”

“用户体验不好?”他风趣。

“去你的。”

“聊聊天。”他的意思是,不做爱,只聊天。

“白天还没聊够?”她苦笑。

“内容不一样。”

“想聊什么?”她又用材料遮住脸,不看他。才一起工作两次,已经有点老夫老妻的意思。伟贞更加确认,如果没有孩子,他们的爱情撑不过一年,根本抵挡不住细水长流。过夫妻生活她真的不适应。

“没什么。”

“烦了?”

“没有。”伟贞有点吃惊。他感觉出来了。

杜正阳又在床上躺了一会,看电视。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除了电视机里的声音,只有纸张的翻页声。

终于,伟贞放下材料,感叹一声:“婚姻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什么?”

“剧本里。”她多说一句。

“现实中也很可怕。”

“所以你离婚了。”

“跟她没法沟通。”

“我同情你前妻。”

“为什么?她不吃亏。”杜正阳说。

“两个人过了那多年,突然有一天,你的丈夫告诉你,我们不合适,要离婚,如果你是女方,你什么感觉?”伟贞想起二嫂春梅。她同情她,为婚姻付出那么多,却只得到一地狼藉。

“我净身出户的。”杜正阳强调。

伟贞心里冷笑,听听,跟二哥一个毛病,男人总以为,净身出户很伟大,就可以补偿女人的损失。可时间怎么补?连她这个没怎么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的女人,都觉得,如果可以,她宁愿用全部身家换青春。

“为什么不给她个孩子?”伟贞问。延展去想,她觉得二嫂最大的安慰,就是有个优秀的儿子。

“她生不了。”

“因为这个离的?”

“当然不是,怎么又问回来了。”

倪伟贞打个马虎眼:“我是为剧情做采访,杨贵妃就没孩子。”

正阳一本正经地说:“她太胖,又喜欢吃凉,排不了卵。”专业回答。无意的一句话,似乎碰到了伟贞的痛处,她不吭声。迷迷糊糊睡着,不晓得到几点,伟贞醒了。是杜正阳把她吻醒的,舌头都要伸进来。

“睡觉。”伟贞要推开他。

正阳用假嗓子,小声,好像偷偷摸摸地:“对我不满意?”

“睡吧。”她说,“明天还要创作。”

“现在也是创作。”杜正阳压下去。

伟贞奋力推开他:“发什么神经!”

正阳又摸爬上身:“要不咱们造个孩子。”

什么?伟贞没听清,一脸诧异。窗户口有月光照进来。她看得到正阳的眼睛,像猫。还有他赤裸的上半身,似乎还有点肌肉,按实际年龄,他不算太老,只是风吹日晒多了,看上去有点苍老。去了头,黑暗中,还可以隐约冒充棒小伙。

“要个孩子,你的,我的。”

“别胡说。”伟贞翻身侧躺,背对他,一颗心狂跳。她料不到他猜她的心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想要吗?”

秘密破解。伟贞恼羞成怒,她不喜欢被人算得那么准。她试图掩盖:“别开玩笑了。”

杜正阳更进一步:“咱们先有孩子,再结婚。”

“到底睡不睡?”伟贞只能假作生气,击退他。她不要这样。摆明了先有孩子,再结婚。不要。她原本的打算虽然有点自欺欺人,可她要的就是自欺欺人。她要孩子的出现是个“意外”,而不是刻意安排的结果——只有意外,才能让她冲破理性考量,顺“势”而为,跟正阳结婚。伟贞清楚,结婚是要有点昏了头的精神。可正阳一点破,就没意思了——她可以假装巧遇老虎,但不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你不是想要吗?”正阳深入地。

“没有。”她口气很硬。

“那每次都不防护。”

“没有必要。”伟贞脑子快转。

“你……”杜正阳不敢相信。

“我停经了。”她撒谎,很自然,带着点怒气。

轮到正阳沉默。“失望了吧,不想跟我结婚了吧,”伟贞演得真,“我现在都不算是一个女人。”正阳从后面抱住她。算是安慰。结婚的事,没再提。倪伟贞睡不着,轻轻喘气,她试图往前想想,如果结婚了,生了孩子,她直接就“上有老下有小”了。老妈可以送养老院,能把杜导送过去吗?显然不能。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顺其自然吧。倪伟贞想,眼下,把戏做好才是最重要的,投资还没拉到。就算拉到,能不能拍出来,能不能播好,都是未知。伟贞感觉,这恐怕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搏。成功,能赚个养老本,失败,她考虑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