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皇后的身子渐渐好转,气色也较从前更佳,面上多了几分红润。
这日晚膳后,按照规矩,谢瑶音该回自己的寝殿去。然而她却迟迟未动,而是伸手揉着裙上的丝绦,笑眯眯地挨到了皇后身畔,讨好道:“母后,我有个不情之请。”
皇后睨她一眼,似笑非笑:“何事?”
“这些日子我能不能同窈窈住在一处?”谢瑶音见母后眉头微蹙,似不同意,忙补充道:“我想同窈窈一道练字,免得总被书法课的夫子指出诸多问题。”
皇后诧异道:“你不是一向不喜这些课业的吗?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真是难得。”
谢瑶音一本正经道:“母后常说窈窈的字最是隽秀清逸,而我恰好不善此道,自然该好好向她请教。”
皇后看了看姜清窈,浅笑道:“窈窈师从你舅母,自然于书法之道上格外精通。”
谢瑶音连连点头:“毕竟舅母是时老前辈的关门弟子,得了老前辈的真传后,又尽数传给了窈窈。”
一旁的姜清窈闻言无奈一笑:“姑母和阿瑶未免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比得上母亲?”
话至此,她颇有些思念母亲。
姜夫人闺名唤作秦瑜容,出身书香世家秦氏一族。秦家历代都是读书人,既纵横官场,又不失书生意气。
皇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含笑道:“时遐老先生是昔年的状元,名满京都,满腹经纶,致仕后依然壮志未减,在民间四处讲学。当年瑜容的父亲见她极爱书法,便带她拜到了时老先生门下。瑜容不负所望,顺利通过了考核,成了他门下弟子。”
“瑜容性子沉静,即便枯坐一整日也不会有丝毫烦闷。时老先生最是欣赏她这般性子,她也没有辜负老先生的期望,一手好字闻名京城。”
皇后话锋一转,笑道:“与之相反的是兄长,他自小便是个跳脱的性子,张扬恣意,虽也拜了时老先生为师,却屡屡令老先生头痛。”
谢瑶音噗嗤一笑:“母后,原来舅父幼时竟是这般?”
姜清窈想起母亲素日的玩笑话,不觉一笑。谢瑶音看见她的神情,这才忆起正事,忙道:“母后,此事您准允吗?”
皇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透着慈爱:“难得你这般勤奋好学,我哪里会不答应?只是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可半途而废,要好好向窈窈讨教。”
谢瑶音喜不自胜:“母后放心。”
姜清窈思忖着开口道:“姑母,我于书法之道还有许多不足,只怕会误了阿瑶的课业。”
皇后宽慰道:“窈窈安心,你只当是与阿瑶互相切磋,不必太过担忧。若是有什么拿不定的,在课上向夫子请教便是。”
“窈窈莫要谦虚,你自小便于此极有天赋,母后也多次夸奖你。往后你便略指点我一二吧。”谢瑶音双手合十,扮了个哭脸。
姜清窈没法拒绝她这副模样,便点头道:“我才疏学浅,所说之话不可尽信。”
“我明白。”谢瑶音忙点头。
此事一定,两人便向皇后告退,去了偏殿开始着手练习。
姜清窈拿过谢瑶音的字仔细端详了片刻,轻声说了几句。谢瑶音皱眉思索着,时不时又低声提出几个疑问,复又重新落笔,于笔划和力度上有所改变。
灯火摇曳,两人并肩坐在一处的身影投在墙壁之上,一直到深夜才暗去。
这场冬雪连绵不绝,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虽然停了,但皇宫内苑各处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以至于宫人内侍日日都在一刻不停地清扫着。
姜清窈走出永安宫,怀中抱着个手炉。一旁的微云道:“雪后难行,姑娘当心脚下。”
今日是课假,谢瑶音昨夜几近丑时才搁下笔,沾枕即睡,如今还未醒转。皇后畏寒,亦尚未起身。姜清窈晨起后,发觉上回折的梅花有些萎蔫,便打算再去一趟韶园,挑一些新开放的花枝换下。
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长裙,外披斗篷,头戴风帽,裙身和斗篷上都绣着梅花纹,颇为应景。
清晨的韶园寂静无人,只有残雪从枝头树梢偶尔落下的声音。姜清窈折下了几枝满意的梅花,心中正欢喜时,脚下难免没留神,踩入了树下一旁厚厚的雪堆之中,只觉得脚上所穿靴子立时便被冰冷的雪水浸透了。
微云忙蹲身下去,惊道:“姑娘的裙角和鞋袜都湿了,这样走回去只怕会着凉。”
姜清窈试着走了一步,感觉到那彻骨的寒意,不觉蹙眉:“只怪我自己不当心,但如今也无法,待回宫后再说吧。”
微云虽担忧,却也知道此时并无其他法子,只能小心地扶着姜清窈避开余下的雪堆,慢慢走着。
姜清窈怀抱着几簇梅花,尽量忽视足底的冰凉。快要走出韶园时,她略松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向四周看了过去。再一低头时,她却看见眼前卧着一小团灰色的影子,而自己眼看着便要踩上去。
忽然,那团影子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叫声。姜清窈一惊,硬生生错开了步伐。
偏生这个时候,有一块不知从何处被掷来的石头恰好落在了她脚下。姜清窈踩上了那块石头,脚底一滑,整个人登时委顿在地,那些刚摘的梅花随之散落一地。
“姑娘!”微云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
姜清窈只觉得脚踝处一阵疼痛,似乎是扭到了。她轻嘶了一声,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绊倒了自己。
“微云,你看那是什么?”顾不上去细究石头的来历,姜清窈指向把灰色的影子。
微云俯身,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捞了起来,讶异道:“姑娘,是一只猫儿。”
姜清窈接过猫儿,拂去它毛发上沾着的雪,发觉这是一只灰色的猫,很是瘦弱,但看起来精神尚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本以为它身上落了这么多雪,想来不知在雪地里冻了多久,但看起来猫儿身体温热,也并没有任何异样,在她怀里静了片刻便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那小小的一团带着温度,姜清窈心尖柔软一片,情不自禁抚了抚它的头。
“韶园里怎会有猫?”微云有些诧异,“莫不是豢养猫狗的宫人没留神,让它跑了出来?”
时下不少贵族中人喜好养猫或是狗,皇宫中自然有专门饲养猫狗之处。只是如今宫中,从皇帝到后宫,姜清窈从未听说过谁养了猫狗。
她摇了摇头,又瞥见一旁的石头,皱眉道:“微云,方才你有没有听见极细微的破空之声,像是谁掷了块石头过来。”
微云面色变得恼怒:“听见了,不知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皇宫之中肆意投掷石子。”她满脸后怕:“若是那石子再偏寸许,只怕就会砸中姑娘!”
姜清窈环顾四周,道:“这个时辰,何人会流连此处?”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见韶园外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察觉到什么,迅速逃跑了。微云睁大眼睛,高声道:“什么人?站住!”然而韶园遍植树木,覆满白雪的松柏将视线完全遮蔽,她们没能看清那人的形貌,便是即刻追出去也是赶不上的。
“罢了微云,”姜清窈摇头道,“不必追了。”她一手抱着猫儿,一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半晌没能支起身子。微云忙用力搀扶,才让她顺利站稳,但那只扭伤的脚却没法行走。
“姑娘受伤了?”微云伸手落向她脚踝处,隔着鞋袜隐约摸出似乎有些肿胀,不觉变色:“定是方才被那飞石惊了才会摔倒!”
她有些无措:“当务之急,该是回宫去请太医为姑娘看诊。只是姑娘这般,如何还走得动路?可若是奴婢回宫去传步辇,姑娘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让奴婢怎么放心得下?”
姜清窈道:“这里距离永安宫不算太远,若你脚程快些,很快便能够回来,我便在这里等你也无妨。左右是在宫中,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微云咬唇,迟疑不决。
姜清窈正欲宽慰她,不防怀中的猫儿忽然躁动起来,拼命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她原本就抱着几簇梅花,一时间竟制不住它,只能任它跳了下去,在雪地上也留下一串小梅花,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不禁笑了笑。微云道:“这猫儿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想来并无大碍,姑娘不必担心。”她环顾四周,发愁道:“奴婢在想这韶园附近有没有哪处能避避风雪,让姑娘暂待一会。”
姜清窈想了想道:“我记得韶园外有一处亭子,离此处不远。”
微云应声,扶住她的手臂,搀着她一步步艰难地往园子外走去。
起初姜清窈还可以稍稍让行走的力道落在受伤的右脚上,勉力稳住身形。然而再走数步后,她只觉得脚踝处愈发疼痛,便咬住唇瓣,尽力保持面色如常,不愿让微云担心。
走出韶园后,果然看见了掩映在丛丛树木后的那座亭子。微云松了口气,却忽然感到身畔姑娘的呼吸声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一侧头,却见姜清窈的唇瓣已被咬得发白,还显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姑娘,还好吗?”微云担忧不已。
姜清窈深深吐息,摇头道:“无事。”
眼看着亭子已在眼前,微云不敢耽误,只盼着快些安顿好姑娘,自己好回宫去找太医。
亭子地势略高,需攀上一节台阶。姜清窈站定略缓了缓,打算迈步上去,不防右脚一阵痛楚,整个身子霎时间失去了着力点,微云势单力薄没能扶住,主仆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姑娘!”微云慌忙起身去扶她,然而姜清窈以手撑地,半晌都没能站起身。
她白皙的手按在雪地里,硌在了亭前的石子路上,很快便烙上了一道道红印。微云正在拼尽全力想要搀扶起姜清窈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姜姑娘?”
姜清窈偏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