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郎，外面闹完了？”牡丹素手执了羊脂玉壶，细腕翻转，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来人的嘴边。她含笑看着他，万千风情集于一身，可眼前人只是从她手里接过茶水，低头浅饮一口。
“你倒是不担心。”
牡丹理理衣袖，掩盖失落。眼前这个俊俏小生是五日前来的万春楼，当日他往楼门口那么一立，慵懒的夕光斜射进来，半个楼的姑娘都看呆了。
小二耸鼻子嗅了嗅，不是妖，身上也没有仙气，那便是个凡人喽。
凡人少有来程量街的，但凡间不乏通灵休术之辈，所以万春楼也做人界的生意。
“客官是路过于此还是想来楼里找些乐子啊？”
那人浅淡一笑，“你们做什么生意我便找什么乐子。”
小二谄媚一笑，不小心漏出一条蜥蜴尾，“我们楼里的姑娘个顶个得好，保准客官乐不思蜀。”
“听闻天界刚立下规矩，程量街禁赌、禁杀、禁卖色，难不成你们这儿有暗娼？”
小二脸色一变，惊慌地看了看四周，倒看不出他是个通三界的……
“哟哟哟，可不敢乱说，我们万春楼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清水得不得了！姑娘们都是和来客谈谈情，这绝对不犯上面的法纪啊！怎么样，客官要不要进来试试？”
卫昭轻笑一声，走进万春楼。
“您是喜欢什么样的？俏丽的、聪慧的、贤良的、柔媚的、清冷的……任君采撷。”
卫昭随意一指，“就她吧。”
被指到的牡丹心里一惊，手里的帕子落在了地上。
其实姑娘们不太爱招揽凡人。凡人除了钱，什么都拿不出手。楼里收了凡间的钱币还要专门去凡间换购实用的东西。
那些妖灵地仙，出手阔绰，总是会打赏姑娘们一些灵药珍宝，小到把玩戏耍，大到提升修为，都是抢手的好货。
小二面露难色，“牡丹姐已是花魁，照理是不接生意了，要不客官您……”
“阿易，带上来吧。”牡丹打断了小二的话。
“那您请跟我来。”
牡丹活了这么久，什么世面没见过，却当真对一个人间书生一见倾心，甚至想着偷偷背着楼里把身子给了他也是愿意的。
但这几天卫昭对她并无越矩之举，晚上睡觉时两人也是分宿两张床。
她稍微使出些勾引手段，他既不拒绝，也不亲近，让她心里实在没底。
当初她入行，老姐姐对她说过一句话——男人啊，对你如狼似虎不一定是爱上了你，但他坐怀不乱就一定是不爱你。
想她牡丹，堂堂一个万春楼花魁，还拿不下人间一个书生，打击不可谓不大。
但看着那张清风朗月般的脸，她又来了斗志，重打精神，含笑对着眼前的人说，“不担心，楼里有阿苗在，没人敢造次。”
“阿苗？”卫昭摩挲着杯沿，“什么来头。”
见他终于不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了，牡丹赶紧把握住机会多说些话，“这阿苗啊，能耐着呢。妖界动荡那百年，有次观池界的妖将来，也只是堪堪可与她一战。她是妖身，但不知道原形是何。万春楼从九衢狐狸手上交过来时，她就已经在了，一直护着万春楼和姐妹们的安危。”
“不过，”牡丹话音一转，“阿苗对姑娘们很好，对来客的脾气不太好，前前后后动手伤过百十来个客人了，妈妈也拿她没办法，你以后还是避着她些吧……”
卫昭心下讥诮。
他不是人界寻常书生，而是天界派下来的督察，隐了真身，专门监督妖界违法乱纪的风气余孽。
妖名在外的万春街是上面的重点观察对象，上头重视，所以派了他来。
说来来这里已经五天了，他的督察报告也差不多完成了——
员工言行轻浮，着装不体统。
酒水价高，且有隐形消费。
打手暴力，引导不良妖界风气。
总体评价：丙等。
经营方向：尚算合规。
“明日我便走了。”
“这……这么急？”牡丹的眼里尽是失落和不舍。“你下次，还会来吗？”
“不会。”
坐着的那人完全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愣子，牡丹叹了一口气，眼神哀婉，“是奴伺候得不好？”
就怕你伺候得太好。
卫昭哄不来姑娘，只能随口就来，“不是，只是人界来这里一趟不容易……”
牡丹高兴了，这有何难。
“这是无间征封，可以助你来往人间妖界的。”她手心一展，变出一个法器，那东西像个梭织，微微流转着光华。
卫昭垂眸看了一眼，确实是个宝贝。
见他不拿，牡丹又开始泪眼汪汪。
卫昭只能收下，“多谢。”
牡丹笑了，人的寿命短暂，三五十年她等得。
第二日一早，卫昭准备离开。
阿苗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搬了一张小木凳坐在柜台边，边嗑瓜子边和小二搭话。
卫昭走到柜台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小板凳上的阿苗。
阿苗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客官，这就回去了啊？一共是七百四十二金。”
卫昭收回视线，欲要从怀里掏出天界督察使的工牌。
这一摸不得了，工牌不见了。
他的脸色凝滞了，怀疑是在上个赌场打斗时遗落了。
阿苗哼哼两声，“该不会是打算赖账吧？”
卫昭深吸一口气，正欲变回仙体，陈明自己的身份，“我乃……”
“砰”的一声，卫昭突然倒地，而阿苗拎着小木凳的手刚刚放下，“看什么看，又一个赖账的，还不赶紧绑起来送到柴房。”
地上毫无知觉的卫昭身形比这只蜥蜴精高大不少，小二拖得十分辛苦，一路上撞倒了无数桌椅板凳。
可怜他除了后脑勺的那个大包，昏迷间身上又增添了无数伤痕。
月上中天，阿苗带着手下来到柴房。
“弄醒他。”
三金举着一桶凉水，兜头向卫昭泼去。
卫昭醒来大怒，他一个上仙竟被这群妖怪玩弄！
只不过不管他怎么运气念诀都变不回仙体。
卫昭是凡人修习成仙，在大成关头出了岔子，成仙后每百年都会来这么一遭。
说难听点，他，只是个残仙而已。
这个身躯是他成仙前的俗身，面对眼前这一堆妖物只能算是以卵击石。
阿苗单手叉腰，食指轻轻刮着腰上皮鞭，“姑奶奶接手万春楼安保一职以来，这里已经八十年没有遇到过吃白食的人了，更无拖收欠款的不良记录，你是专门来砸姑奶奶的场子的吧。”
她嘴边露出阴测测的笑容，“要么，你交钱，要么，小命留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我会回来付钱。”
“等？等什么？万春楼可没有这样的规矩。”阿苗展开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闷响，“看来得动点真格了。”
卫昭咬牙看着面前的女霸王，不管是在俗世还是在上界，都没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住手住手！”巫妈妈一跑，身上的肉都跟着一抖一抖的。
鞭尾擦过卫昭的肩头，阿苗收势，有些不满，“巫妈妈，这催债要钱的事你怎么来横插一脚？”
巫妈妈掏出手绢，擦擦头上的汗。她花了一大笔钱买到消息，天界要下派督察使来，要是在这当口万春楼背了命债就不好看了。
“阿苗啊，要不这次就算了，放他走吧。”
“巫妈妈，那可是七百四十二金！”
“哎哟！七百四十二金！”巫妈妈捧着心口，也觉得肉疼。
她转身劝服卫昭，“客人，你也看到了，刚才那鞭子可不是唬你玩的，你要是有钱就拿出来吧。”
“我没钱！”卫昭咬牙，低吼道：“我是天……”
卫昭话未说完，被小打手踹了一脚，“没钱你还拽什么拽！”
巫妈妈眼珠子一转，拉着阿苗到一旁商量，“你看他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不如这样，你跟着他到人界，盯着他赚钱还债，只要钱一收齐，你回楼里我就给你升职加薪！”
阿苗吹吹指甲，“人界乌七八糟，我不去。”
巫妈妈一狠心，“每日多加你三成差旅费，吃住报销！”
“成交。”
巫妈妈一边心疼钱，一边为自己的谋算拍手：既能讨回欠款，又能找个理由在督察使到来期间把阿苗这个隐患给支走，这笔钱就当是做了楼里的投资。
阿苗推开卫昭身前的打手，一把拎起他的衣领，“走，跟我去人界。”
掐了个指诀，阿苗带着卫昭走进光门，回头对柴房里的人说：“等着我，我保证一个月内就收齐欠款，风光回来。”
“不……不着急，你在人界多玩会儿啊。”巫妈妈冲她摇着小手帕。
光门消失，她拍拍心口，总算是打发走了。
“都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去和我布置布置楼里，准备迎接上界过来的督察使吧……”
……
万春楼的隐秘处。
“去了人界？”
“是。”岑古镜前用密语和对方传话的正是三金，“主子，可要我暗中跟着？”
“不用，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岑古镜中突然亮起幽幽鬼火，映亮了镜中那人的面容。
周围鬼火大盛，九衢祝收起岑古镜，摘下兜帽，露出青发碧眼，他的嘴边浮现出一丝温和笑意，“死都死了，还这么不服气啊。”
坟茔里不断冒出透明的细丝，最终汇聚到他的掌心。他划破手掌，血液渗透丝线，流进土地。周围鬼火化为红光，最后一道阵已经结好了。
就算得了神器，还是逃不过被反噬啊……
他笑笑，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辛苦你们最后为我做件事吧。”
话音一落，十方坟地的鬼戾声冲破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