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驩”字,一个特殊的通假字,一个在古董文物行当里,极少有人知晓的一个字。
起码,专家席上的这三位专家,有两个人完全不知道,因为一个是在故宫博物院搞青铜器的,之前说过,故宫博物院中的专家,搞青铜器的基本没有可能踏入其他库房,接触不到其他门类,让个搞青铜器的来鉴别字画玉器等等,看重的不是他的实力,而是名气。
辽远博物院馆长也不知晓,倒是民间收藏家吴龙偶有耳闻。
但三位专家略一犹豫后,还是出于本心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故宫博物院的退休专家王华略一磕巴,潜意识里维护自己的权威,率先问道:
“李凡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一个‘驩’字就断定一件屏风是乾隆年间的,我不认可。难道造假者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么?”
李凡一笑,面向现场观众道:“我做个测试,来到现场的观众,多多少少都了解这一行当,只不过水平略有参差,这其中我推测,一定有不少精于研究的人。我给大家出一些题。
请问,有谁知道‘子墨子之守圉有余’中,‘圉’通什么?就是口+幸那个‘圉’!”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沉默,150余人的观众中,只有三四个人举起了手。
李凡点了点头,又问,“狡捷过猿猱中,‘犭+交’的‘狡’呢?”
有三个人举手,但李凡并未提问,点了下头接着问:“‘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中的‘羞’呢?‘兵旱相乘,天下大屈’中的‘屈’呢……”
连续问了一些后,95%的人是处在懵逼状态的,毕竟,通假字谁研究它啊,就算上学时候学的那几个,也早忘光了。别说他们了,就是三位专家学识凑在一起,李凡说的几个通假字也叫不全。
鉴定能力的高低,涉及到了文学、历史、考古、材料学、艺术、风俗等诸多领域,但你要想各方面学识都掌握透彻,你哪有那么多精力?
李凡道:“大家看到了,在座150名对古玩文物感兴趣的朋友,真掌握通假字的屈指可数。而且,这个‘驩’字的通假字用法很生僻,即便在这一行里,也是极少见到。”
吴龙摇头:“不然吧?既然存在,你怎么确定只有你或者极少数人知道,而造假者不了解这个‘驩’字呢?”
你妹,抬杠!
为什么说是抬杠?
举例:有一种瓷盘子,上面是有把手的,状如“筐”。众人看到这种奇葩之物,纷纷说是低劣的无厘头假货。而这个时候另一个专家“你”凑过来一拍大腿,惊呼道:“这是古董,应该是明清时期欧洲来我国定制的,因为我在外国博物馆见过同期类似的。”
正常的情况是,众人醒悟,原来是这个样子啊,破案了。
但这时候,有人跳出来说,不对啊,难道这个把手就不能是现代作假的么,就是为了充当欧洲定制版骗人?你就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吧!
然后“你”给他解释了为什么这把手没有仿的必要,然后人家又找到了质问的新方向,然后再问你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这种性质是不是反复钻牛角尖抬杠,挑刺儿?
不是不能质疑,而是不能凭空质疑,猜想式质疑谁不会?你如果觉得这个是仿品,那请你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来,别空想空质疑啊。
如果这样,任何鉴定工作是根本完成不了的,因为永远会有无数个想出来的问题等着你。
什么是鉴宝呢?鉴宝是通过观察藏品的特征,来推测藏品的背景年代和价值的过程。藏品上出现了时代特征时,这个时代特征是鉴别之用。
李凡发现了这件藏品的时代特征值,又在之前听取专家分析的基础上,以一个“驩”字定乾坤。
可能很多人认为李凡一点都没观察这面屏风其他方面的特征,就靠一个字草率地判断了它的年代,这种想法必然是错误的。
屏风在台上展示那么久,大屏幕上实时动态李凡是尽收眼底的,这件屏风整个形态李凡是心中有数的,在这观察大屏幕的过程中,偶然发现这个“驩”字,这才一字定年代。
如果没有对大屏幕上内容的观察,怎么可能发现这个“特立独行”的“驩”字?
李凡抿了下嘴唇,既然有这个疑问,那就浪费一下口舌解释一下吧,“好,单这个‘驩’字,我细细地告诉现场观众朋友们,凭什么我单这一个字,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之前我说过了,这个‘驩’通假‘歡’,在汉、唐、宋之后基本难以见到,在文学作品中,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我们华国明朝时期上,这个‘驩’字作为通假字,在所有文学作品中出现了10次,只出现了10次。分别是:
左国玑《别南塘子》中‘迷留且作驩糟客,未是千秋冠古才。’一句;
严嵩《见用修赠张生诗和以寄之》中‘哀歌漫引冯驩铗,感遇空弹贡禹冠。’一句;
……
阮汉闻《示弟》中‘驩浆骄逆旅,裘毳快诸豪。’一句;
陈铎《用韵寄张文昭》中‘清寂一官甘守拙,逢人弹铗笑冯驩。’一句;
而到了清朝时期,在文学作品中,这个’驩’字不再出现!”
台下的管彤彻底傻了,听懵逼了,阮汉闻是谁?左国玑又是谁?陈铎又是谁?我只知道李白、杜甫、苏轼等人啊,这些人干嘛的啊?
还有,你李凡怎么就那么确信“驩”字在明代文学史上只出现十次?可我却觉得你不是在吹牛逼,因为,你丫的,竟然把这十个含有“驩”字的一口气全部罗列出来了,锛都没打,这么牛逼的举动,我没有理由怀疑你啊!
这李凡,这么厉害么?我的天啊,我一会儿要好好上网搜搜他!
刚刚回国的管彤不了解“国情”,被震得一颤一颤的,双眸满满的全是崇拜。而其他观众们早经过了李凡多番洗礼,现在已经有“抗体”了,不至于大呼小叫惊为天人。
没办法,习惯了,毕竟,这都是李凡的常规操作,大家经历得太多了!
但,钦佩不已自叹不如的观众们还是第一时间把掌声送上。
李凡总结道:“纵观华国文学史,‘驩’作为通假字,一共出现了140次,明代之后,文学史上再不见‘驩’这个通假字。
但是,虽然清朝文学作品中并没有出现‘驩’这个字,可在各种手工艺品中,比如瓷器、雕刻等等,这个‘驩’又略略‘复燃’了,我所见到的清朝古董中出现‘驩’字的,一共8件,都处在乾隆年间,其他时期并未出现。”
王翔问道:“为什么乾隆年间再次出现这个字了呢?”
李凡解释:“这个有好几种解释,都经不起推敲,研究这个字的学者也没有几个,毕竟,通假字,在器物上是极其容易被忽视的。
我相信,台上屏风上几百个字,刚刚各位老师应该没有谁特别留意到个别的字吧?”
几位老师不语,李凡继续道:“再说回这个字,因为8件古董并不是特别有名气,又比较分散,国内有四件,剩下的在国外,细心留意到这个细节的学者,我认为不会很多!
这在行业里是个极其冷门的见识,冷到很多专家都可能不知道!如果造假者对此恰好了解,那他打算骗谁?
骗小白?骗入门者?如果打算骗大众,繁体字足够了,你弄个通假字上来,估计还得逢人就解释。而关键是,你解释了之后,人家相信你么?
况且,这屏风即便是现代品,这木材这手工这宝石,你想买下来这现代品最少也得二百万开外。
普通人消费不起,收藏家你骗不到,有钱人会找人掌眼,所以作假没太大的必要。”
吴龙道:“但是,在这个行当里,有些高级赝品就是要坑骗高手的!著名的‘八幅画’事件李凡你知道吧?”
又抬杠!
如果以这种态度穷追不舍地问下去,是没有尽头的。
非得用10%的可能发生的事情去质疑90%的正确性,这,就是某专家在下意识地尽量维护自己在鉴定方面的权威性。
李凡笑容没了,声音略冷:“‘八幅画’事件和这屏风有着本质的差别,不作讨论,我再归拢一遍。
这件屏风如果是造假的,那么,需要以下条件同时触发:
1,造假者是个大师级别的人物。
2,大师意恰好想到了用这个字造假,其他通假字都没想到。
3,造假的目标客户是,高端收藏家或者学者,能和造假者产生学术上的共鸣。
大家可想而知这三条同时触发的可能性。
当然,老师们的假设也可能发生,比如说张三知道李四了解这个字,然后费尽心思作假来对他诈骗。这种情况有,但是是特例事件。
用特例事件来否定普遍问题的话,我认为是,是本末倒置。”
李凡说到这儿,看了看三位专家,继续道:
“而最关键的一点,造假者既然耗尽了极佳的木材、上好的宝石和精巧的手工,大费周折地折腾一番,连‘驩’字这个微乎其微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将屏风定义为乾隆年间的古董。
这个大家没疑问吧?
可是,所有方面都是精妙至极,可为什么却把最显眼的地方忽略了,为什么这个屏风不做旧?而是如此的崭新?
如果是打算制作成赝品,有脑袋的人都会人工做旧,这,是最大的漏洞,完全不合理!”
专家们被辩无言,观众们猛地点头同意:
“对哈,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
“李凡说得有道理,如果费劲巴力地耗费心神地做个假,结果反而把表面工作丢了,这连脑残也不会去干啊!”
“大家看啊,专家被李凡说没电了!”
……
“诶,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造假者就是分析到了买家的这种心理,然后特意没做旧呢?”
“去去去,像你这么质疑下去,整个世界都乱套了。”
李凡道:“总结,从这个‘驩’字层层分析,这件屏风造假的概率极低!它,应该就是乾隆年间的。”
王华道:“也可能是现在的工艺品,也没打算造假,就是仿古而成,正常销售。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尼玛,好讨厌,又抬杠。
要是这么抬杠的话,给你们一根杠杆,你们都能把地球翘起来。
李凡一句话,你们10句话,李凡提供10种思路,你们联想到100种质问,什么时候是个头?
乍一看这问题问得很合理,人家问得没毛病啊,但你一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试问,哪位专家这么鉴定藏品了?如果按照这种疑问进行下去,基本没有任何古董能一锤定音!毕竟假设谁不会?推测谁不会?
李凡脸色徒然冷淡,他刚要说话之际,管彤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她道:“我有话要说,我认为老师们考虑问题不对。
李凡说这个是乾隆年间的,因为这个特殊的‘通假字’在那一时期出现过,这是证据!
如果大家觉得李凡的说法不靠谱,是错误的。那么,请以有效的确凿的证据驳斥李凡,比如说,这个‘驩’字在民国时期出现过,并不是乾隆年间特有的,这叫反驳!
而不是这个可能是特意仿造的,这个字可能是特意伪造的,目的可能是这个可能是那个,可能骗他可能骗她,咱们是推理破案啊还是鉴宝啊?”
哗!
现场哄堂大笑,这话真噎人,真狠!
李凡头皮一麻,暗道:这姑娘有点儿生猛大劲儿了,这番话把自己也挂连上了,毕竟刚刚自己也没少跟着他们推理。
王翔道:“管彤这句话说得好,咱们走偏了,接下来,咱们以证据说话,
李凡,你还有什么证据说它是真的,除了‘驩’字。”
李凡道:“其实这个‘驩’字,结合整个屏风的品相就足够了,那好,我就再多说几句吧!首先请问,三位老师认为这件屏风是现代产品的依据是什么?”
舞台上气氛有些怪,虽然不是剑拔弩张,但是却暗流涌动,大家说话声音很平和,但略带冷意,也有些尴尬。
陆馆长:“这件东西就像之前说过的,哪哪都好,就是新啊。”
李凡问道:“如果除了新这一点呢?还有其他依据么?”
三位专家再次不语。
李凡道:“首先,故宫博物院藏着一把康熙年间的太师椅,崭新有如初,比这件屏风看上去还新。皮壳的形成是有条件的,氧化是有过程的,保存得当问题不大。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故宫博物院看看。”
李凡又扫了一眼屏风,道:“这件屏风上雕刻着著名的西湖十景,有谁知道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有观众举手回答后,李凡点头,指了指其中一扇屏风,“大家知道十景中有‘柳浪闻莺’,但这扇屏风上,为什么写着‘柳岸闻莺’呢?”
大家一愣,对哈,这个怎么没人观察到?
李凡解释:“是不是有人认为这是赝品了?雕刻师傅‘刀误’了?我告诉大家,乾隆元年就叫‘柳岸闻莺’,这个西湖美景‘柳浪闻莺’是后人改的。这个在‘彩西湖十景大折屏’上有明证,大家可以去看看。
而且,风吹柳浪起,是基本听不太清莺声的。这,是我判定它是乾隆年间的证据二。
大家再看,屏风中,这个‘雷峰夕照’中有个细节,大家看塔身下面,用了大量的勾连技法,这个手艺已经失传了。
……”
说了半晌,李凡看了看高达3米多的巨大屏风,道:“这如果按照赝品处理,得损失多少钱啊!”
藏宝人喜上眉梢,连忙向李凡鞠躬:“谢谢李老师,谢谢李老师!”
众人再次看向三位专家,三位专家面红耳赤,李凡哪哪都是理,想说也说不过他啊。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单凭一个“驩”字就能解决的问题,李凡“不得已”又浪费了一翻口舌,这才尘埃落定。
这时,突然间,但见陆馆长哈哈一笑,“诶呦,瞧瞧,咱们也打眼了,年轻一代人中能有李凡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难得了!
我今天太开心了,人才啊!人才难得!”
王华也拍了拍手,“国学天才就是国学天才,我给你点赞!”
吴龙更是双手抱拳:“佩服!佩服!”
……
这脸变的,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现场掌声响起,观众窃窃议论。
“我擦,李凡面对三位专家,还分析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厉害!”
“李凡肚子里有货,眼里有见识,要不人家咋那么自信呢!”
“这哥三儿,打脸了。”
……
持宝人向李凡请教:“李老师,请问,这件屏风值多少钱?”
“我不能给你估价,因为这东西不能估价。但我告诉你,就算这件是现代品,也是价值非常高的。”
……
风波落下,节目继续,三位专家之后的鉴定环节便显得畏首畏尾谨小慎微起来了。
李凡红队的第二题是判断一个宣德炉是不是宣德年间的,李凡再次一眼揭穿:
“假的,不是宣德年间的,这一时期的宣德炉,德字基本会少一‘横’!”
话音落,自己身后没有一盏反对的灯亮起,完全赞同。
李凡解释:“对宣德炉为什么‘德’字没有一横的问题,历来都有很多说法。很多专家认为‘德’字没有一横是为了避讳皇帝年号,但这个解释很牵强。
因为宣德年的钱币上,宣德通宝是明朝政府铸造的官钱,其中‘德’字是有一横的,但反倒是越南仿制我们私铸的钱币,‘德’字就没有这一横。
我研究相关文献记载,认为可能是这个原因,宣德皇帝喜欢沈度的书法,而沈度的书法是以二王、智永书法为根底的,当时的‘德’字基本没有一横。
……”
第三个题目,李凡依旧获得了50票,毫无悬念!
今晚这期节目录制结束的时候,管彤悄声问道:“李凡,为什么三位专家这么水啊?”
李凡悄声道:“各行各业的专家中,就属这行水货最多!很多专家出的书里,包括中华书局出版的,错误百出,让人贻笑大方。”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一行涉及到的东西太庞杂了,必然有很多错误的认知。而又需要大量的亲身经验和扩展见识,错误百出很正常。”
“那你咋这么厉害呢?”
“不是我厉害,都是同行的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