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吃饭时不爱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就是吃饭,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张嘴要干的事太多了,他觉得累,不过他今天愿意跟明月说上那么一会儿,不能叫一个半大孩子尴尬。
“怎么是你卖鸡?大人呢?”
明月夹到一块羊肉,她吃下去:“我奶奶被人打了,胳膊没好透,没法骑三轮车。”
她说得风平浪静,吃肉很香,喝一口汤,就一口烧饼,吃烧饼技巧高明,一粒芝麻都不掉,全在嘴里。
李秋屿不好继续问下去。
那总得说点什么,他又道:“学习还好吗?”
明月低着头:“不好,我成绩下降了。”
李秋屿问说:“是因为奶奶的事情吗?”
明月还在吃羊肉,羊肉贵,一碗三块钱,再难受也不能浪费。
“我也不知道,我每天都想很多事,没用的事,也可能我压根不是学习那块料。”
李秋屿过片刻说:“方便问奶奶的事吗?”
明月眼泪掉进碗里,也是咸的。
“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家穷,都是女的,打不过人家。”她挠了下脸,好像眼泪把腮帮子弄痒了。
她哭也没什么表情,单纯有泪,一边淌着一边不忘捞羊肉。
李秋屿觉得气氛沉重。
“没通知你父母吗?”
明月说:“我没有父母。”
她说这话不悲伤,脸上略带一丝木然,与己无关,李秋屿望着明月的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女孩子跟去年真的很不一样了。
“你送我的木塔,我把它摆在了书房,别人见了问我从哪儿买的,我说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娘自己雕的,你这么聪明,可能这些事会困扰你一段时间,但别让它一直影响你。”李秋屿劝导时声音格外动听,温柔似春风,要把人吹化了。
说的很有道理,但太难了,明月问道:“你有钱吗?”
李秋屿道:“还行,我是普通人。”
明月喃喃:“是不是有钱了,就不会被人欺负,我想有钱,但不晓得怎么变有钱,种地不会有钱的,打工也不会特别有钱,考上大学到城里去会吗?”
李秋屿实话实说:“这个世上,特别有钱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会遇到各种各样问题,但如果你考上大学到城里去生活,至少会比你现在好。所以,无论如何认真念书都是你最好的出路。”
明月不太信,李秋屿看起来干净斯文,她没去过城市,李秋屿在她眼里就是城市,城市是天堂,那里的人们都过着舒服的日子。
“你也有痛苦的事吗?”
李秋屿把纸递给她:“当然,我是普通人,就有普通人的忧愁烦恼。”
“你为什么事痛苦?”
“我的事是大人的那种事,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我长不大的,也许半路就死了。”
李秋屿伸手摸摸她脑袋:“怎么这么悲观?不会的。”
明月像小狗,叫人摸了头一阵感动,她心底一直渴望的细致的温柔的东西,一下变得很具体,这种具体把魂魄都弄得有些熏熏然,把耻辱都醉溺了。那东西本来是一种感觉,李秋屿对她而言,是感觉本身,他高高的个子,好听的声音,连他的头发丝都在承载着这种感觉。她觉得他也许像某本小说里的人,但又对不上号,没有一本书里的人能比得上他。
头顶的手都离开了,仿佛还在,明月真想叫他再摸摸发顶。
她不声不响看着他,他是天外来客,李秋屿对她是友善的:“不相信吗?我记得去年我说了什么,你就信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再信我,你一定能好好长大的。”
明月心道,他还记得去年的事。
她也就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李秋屿问道:“鸡没卖掉是不是?”
明月四顾茫然:“没有,人嫌贵,老是压价。”
李秋屿说:“可以卖给我。”
明月吃惊:“你还是开车吗?鸡会拉屎的,臭得很。”
李秋屿似乎不在意:“没关系,可以洗车。”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总是没关系,衣服没关系,车也没关系,明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明月领着李秋屿去找亮大爷,树苗子卖出去了,剩的不多,旁边老汉就没那么幸运,菜没人买。李秋屿一过来,蹲地上的老汉老太太都看他,亮大爷最后几棵树苗子要便宜卖了,正讲价。
“老哥,晌午头了,走,请你喝碗牛杂!”亮大爷心情大好,他没白来。
老汉笑着摆手:“我带家伙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馒头,准备就大葱,亮大爷说,“吃这哪管?走,老哥,我请你正八经喝碗汤!”
老汉自然是不肯的,明月便把自己刚才剩的半块烧饼给他,亮大爷问明月:“妮儿,光吃的烧饼吗?你来,我领你喝汤。”
明月说:“喝过了,大爷,我在这坐会儿,你去吃饭。”
亮大爷跟老汉客气半天,到底自己去了。
“这不是吃饲料的鸡,肉好吃。”明月不大情愿卖给李秋屿,这算什么呀,回头鸡拉他一车,太不卫生。
李秋屿弯腰:“挺好的。”
明月脑子里转了几圈:“那你怎么杀?都把你房子弄脏了,要不,我回家给你杀好褪干净送来。”
李秋屿笑道:“还会杀鸡?不害怕?”
明月说:“不怕,杀鸡宰鱼我都会。”
老汉嘴里的葱鲜到呛人:“乖乖,你这啥都会!”
明月笑眯眯的,早不哭了,李秋屿以为两个本身认识,随口问说:“菜怎么卖的?”
老汉腾手拢了拢,一脸诚挚:“来啦?剩的你要是都要了,给一块钱就成。”他伸出根手指头。
李秋屿惊讶:“多少钱?”
老汉笑笑的,眼睛不离人:“五毛也成,你都拿走。”
李秋屿明了,说道:“您误会了,我不是嫌贵的意思。”他给老汉五块钱,不让他找零,老汉嘴里念叨,“那哪行,我一共然也没卖五块钱的。”
“真不用了,您这么些菜五块钱不贵。”李秋屿不爱跟人来回拉扯,压下老汉的手,老汉说着站了起来,“你看这,这多不好,你这,后生你姓哪个?我姓朱,我叫朱兴民。”
李秋屿不太懂他好好的突然报名字做什么,笑道:“我姓李。”
朱兴民拿着钱,脸上的豪兴变作了窘迫:“我家里老婆子瘫着,全指望我一个,我这上半天也没卖五块钱。”
他因为五块钱,感激得很,把李秋屿弄得都要不自在了,三五块钱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
朱兴民心满意足收摊,推板车回家。
明月默默瞅着李秋屿,不晓得在想什么。
“这鸡是不是要绑一下?”李秋屿研究起来。
明月说:“你真要呀?”
“要,你是不是要等那位大爷回来称重?”
“我认秤,我就能给你秤,但想给你弄干净,鸡屎真的臭,要是把你熏晕了你没法开车。”
李秋屿发笑:“不至于,哪儿能呢?”
明月摸着秤:“我不知道在这儿又能碰见你,其实,我上学期有一次语文考了第一,那张卷子我留着呢。”
李秋屿这下没法走了,他开着车,跟在三轮车后头,一车的人,都瞪着眼瞧他,明月两手扒住车后箱,一颠一颠的,她时不时抿抿叫风吹乱的头发,也时不时看李秋屿的车。
这车七拐八拐,到了子虚村,道路是窄的,两旁种满庄稼,绿生生遍野,村口落了一地的梧桐花。
明月下车时,从县城回来的汽车停在了身后,跳下两个旧同学,女孩子,穿着满是亮片的牛仔裤,马尾有意歪着扎。
“李明月!”同学喊起来。
明月问道:“去县里了?”
“不是,去市里了,从县城转的车。”
“去市里?”
“我们去参加超级女声海选,人说早完事了,叫我们回家,真是气死了,白起那么早赶车。”
“八成是看我们太土了!我们真是太土了!”另一个满脸沮丧。
这一个安慰说:“没事,人说明年还有,先去打工攒路费,再好好打扮打扮。”
两人灰头土脸的,一说起明年,眼睛又亮起来。
“超级女声是什么?”明月觉得耳熟。
“唱歌比赛,你想不想一块儿参加明年的海选?”
她笑笑,拒绝了,她唱歌又不好听。
车窗开着,李秋屿听见了女孩子们的对话,她们竟然跑到市里去参加娱乐节目的选拔,非常有勇气。
明月的家有个院子,院门锁着,不晓得杨金凤跟棠棠去了哪里。明月从脖子里掏出毛线绳栓的钥匙,开了门。
李秋屿说:“这就让我进去了吗?”
明月见他站大门口不动,有些疑惑。
“你家里没大人,像我这种陌生人,还是个成年异性,更不能随便单独领进来。”李秋屿四处看看,这小巷子里还有别的人家,他让明月请个邻居过来。
明月笑道:“你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只见过两面而已。”
“我感觉你不是。”
李秋屿摇头:“不能靠感觉,你是初中生了要对异性有警惕心,去吧,最好找个大婶大娘一类的过来。”
明月还在思考着他的话,一边想,一边到隔壁找蒲二婶子。
蒲二婶子在晾衣裳:“啥事呀明月。”
“有人买鸡,我奶奶没在家。”
“那我过去给你掌个眼儿?”
蒲二婶子来了,跟李秋屿打个招呼,李秋屿这才进院门。
门口堆着柴火,往里走,一边是猪圈鸡棚小菜园,一边是两间配房。堂屋三间,正当中挂着伟人的画像,左侧贴满奖状,右侧跟卧房之间没有墙,只有一道布帘,上头印着竹子。
明月说得给人杀好,蒲二婶子便搭把手。
李秋屿问要不要帮忙,她不要,把语文卷子拿给他看,自己跑去杀鸡。李秋屿辨认着墙上的奖状,全是明月的。屋里其他陈设都很旧,却明亮、齐整。他瞥见帘子后头露出的一角床,床头摆着熊猫,是去年他随手相赠的公仔。
床跟前有一台缝纫机,盖着花布,这东西不用的时候给明月当书桌,上面摆着好几本名家典籍,有古典小说,也有西方名著。李秋屿翻了翻,她看书很杂,似乎什么都看。
李秋屿找了个小马扎,看她试卷,她字很大,不怎么讲究框架结构,勉强算整洁。过了一会儿,他出来找她,明月已经在褪毛了,她做事情,不躲滑,不墨迹,利利索索,像一把新磨的镰刀。
碗里是红彤彤的鸡血,地上也有。
沸水混着鸡毛,热烘烘的,明月抬起胳膊蹭蹭额头:“我一会儿就给你弄好了。”蒲二婶子笑道:“城里人吧?自个儿喂的鸡好吃。”
李秋屿笑笑,表示认同,他看向明月:
“不急,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杀过鸡。”
“你快三十啦?”明月带着惊讶轻轻问。
快三十是很大的人了,明月偏着头,嗯,不像。
“我们这儿三十的人看着比你老,真的。”
李秋屿说:“可能是因为他们过得比较辛苦,你多大了?”
“我满十四。”
“你看,我有你两个大,我真是老了。”
“谁说的,你才二十八,不老。”明月嘴里这么说,未免心虚,她觉得二十八确实很大了。
蒲二婶子忙着褪另一只鸡,插嘴说:“哎呦,你哪像二十八,我看你也就二十出头。”
李秋屿听这种客气话只是笑。
院子里还有几只鸡在溜达,旁边,跟着一只鸭子。
李秋屿问道:“鸭子是不是不好养?我看就一只。”
明月笑答:“不是,这只鸭子是卖鸭子的路过掉的,奶奶捡回来养着了,它天天跟鸡一起玩儿。”
李秋屿也觉得有趣:“能玩儿到一块儿去吗?”
“它刚开始还跟着羊呢,羊去东间,它就找鸡,它没有同类,能找到谁就靠近谁。”
“你说话很有哲理。”
“什么?”
“没有同类,能找到谁就靠近谁,其实人也是这样的。”
明月觉得自己没有同类,她看看李秋屿,问道:“那你有同类吗?”
李秋屿没回答,只是笑笑,拿起她的卷子:“喜欢写作文?我没见过你这个年纪写这么好的,你很有天赋,别人勤奋练习也未必能写出你这样的。”
明月抿紧嘴,把鸡开膛破肚,心下愉悦。
她一手的血,往外掏啊掏,清理着内脏。这一幕很荒谬,这也是写出那样文字的手,李秋屿是个看过很多书的人,他了解天赋,天赋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容作假。他很真诚地夸赞她,他看得出来,她念书应该很用心,念书也确实是她最好的出路,她应该遇到了些困难,不是她的错。
他希望给她一点鼓励,一点帮助,毕竟她才十几岁,还有写东西的灵气,当然,这点灵气不足以改变她的生活。像她这样的生活环境,日后际遇难料,那点灵气最终也许去路不明。
“我也不知道喜欢不喜欢,没地方说话,我就写下来。”明月不看重她的天分,她写东西,自然而然,不为别的什么原因,纯粹是自己想。
更何况,班里写作文好一直被夸赞的是张蕾,不是她。可李秋屿一个人的赞美,抵过所有人了,她心里很高兴。
蒲二婶子听这两人说话,有的懂,有的不大懂,说道:“明月是会念书,没有不知道的。”
李秋屿笑说:“有个乐意做的事挺好,长大想干什么?”
明月带着点活泼神气了:“我想说书,当个说书的,年年都能去花桥子参加书会。”
蒲二婶子笑道:“哎呦,说啥书,那可没出息!”明月就不说这个了,另只鸡褪得差不多,再洗洗就成,蒲二婶子说家里锅上还坐着水壶,得回去了。
大门敞着,蒲二婶子走了,明月这只也快了。
李秋屿见明月半晌不出声,问道:
“不想离开家乡吗?到外面去看看。”
“想又不想,其实我心里清楚,要是念不好书只能去打工,打工打几年就得嫁人养小孩,那样的话,我就没法去花桥子说书。可是,我要是念好了书就得留城里工作,当一个城里人,还是没法去花桥子说书。无论怎么着,我这样的理想,都不值得一提。大人不爱让小孩学这个了,没出息。你看,刚二婶子也这么说。”
她青嫩的脸上,有种苍凉,落寞深深。
李秋屿心情变了些,她这么小,便把事情看得这样无力。
“怎么不值一提?如果你能念好书,到外头世界学到更多本领,到时再回来,可以帮花桥子书会宣传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了解它的价值,”李秋屿很耐心地给她分析着,“让书会发扬光大,不是更好吗?策划宣传不是小事,需要智慧,你念好书才有机会做更多的事。”
明月没听过这样的话,很稀奇,又很触动,她不知该说什么,便问道:
“你是因为念过大学才懂这些吗?”
李秋屿笑道:“应该是吧,所以你也要努力念大学。”
明月心事很重,她低下头,继续清理鸡。
李秋屿便岔开了话,问道:“今天卖菜的老人你认得吗?”
“亮大爷认得,经常赶大集的人互相都认得。”
“他告诉了我名字,叫朱兴民,这有什么讲究吗?”
明月手底忙活着:“就是,就是他很尊重你的意思,他比你年长,却报了大名,他会一直记得你的,逢人就会说。”
“说什么?”
“说他初九的大集上,有个后生把他菜都要了,给五块钱,还不让找,他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事儿。”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明月很自然说道,“当然,我也是这样的。”
李秋屿觉得跟她说话很舒服,他出于善意,逗趣说:“哪样的?”
明月俨然认真:“整个春天,我都等着你来。”
李秋屿低头笑了,也像是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很孩子气,很美丽。
“等我干什么呢?”
明月害羞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秋屿也笑,两人一下都没了话说,只是笑。
像是经过慎重思考,明月才道:“可能就是想说说话,我本来可难过了,今天见着你,我又觉得活着怪好的,要是想不开,往后发生点啥好事也摊不上了。”她想到了卓腾。
她说话又天真又老道,出乎意料,什么样的话都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张少女的脸,说七八十岁的话。李秋屿觉得跟成年人交流也就那样,常常对牛弹琴,各说各话,不如跟眼前的女孩子聊一聊,她稚气,通透里又时不时显得迷茫,李秋屿对她印象不错,他对人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不好不坏,谈不上深刻,他自己很俗,别人也很俗,久而久之他看谁都差不多。
李秋屿望着她思绪纷飞,突然,明月把光秃秃的鸡拎起来,晃到他眼前:“好了!”她找来绳子,把鸡腿绑在一起。
这鸡完全赤裸,看着很怪,漂亮浓密的毛没了,一下露出最本真的样子,李秋屿都快不认识鸡了。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忙。”他说得委婉,希望她能听懂,李秋屿看到过一些资助穷困山区学生的新闻,他没想过,也没有刻意去找这种渠道,事情来到眼前,他自然而然要这么做了。
明月没听出来,她见李秋屿脚旁有颗羊屎球,不动声色给踢走。
她请李秋屿看她的小羊,羊羔早长大了,雪白雪白,耳朵尖染了玫红,这牲畜养在配房,李秋屿有点意外。
“因为羊贵,怕丢,奶奶给挪东屋这间来的。”
“你的学费是靠卖家禽?”
明月点头:“我们家还卖豆腐,方圆十里内,都说我奶奶做的豆腐最好吃。”她介绍起自家营生,颇为骄傲,能做出最好吃的豆腐是了不起的。
“奶奶胳膊没好透,现下没法做,要不就请你尝一尝了。”明月脸上又是不大好意思的神情, “我答应过你要是还来,给你再雕个物件,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没做成,你要是喜欢可以挑我以前做的,家里还有。”
李秋屿觉得自己真是比不上她的坦诚,他没想过再来,去年是巧合,今年亦然,他随口说的没有放心上,可她都记得。
“不用了,那个木塔就很好,”李秋屿心里是有歉意的,“我刚才问你,意思是如果念书在用钱上需要帮忙,我可以帮忙。”
“不要,”明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们是穷,但没有到需要人给钱过日子的地步,“你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
她不是出于自尊,只是觉得不需要。
李秋屿误会了,却不好坚持,他给她写个电话号码,还有他的姓名。
“如果有一天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明月家没有电话,她犹豫了下:“你叫李秋屿?”
“对,李秋屿。”
她晓得了名字。
“念初二对吗?”
明月点头。
李秋屿多给二十块钱,说是加工费,明月拗着不肯要,怎么塞都要还回去:
“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要!”
“付出劳动应该有报酬,拿着吧。”
“给你杀鸡就是不要,真的,”明月硬硬地说,“我给你杀一百只鸡都不会要加工费的。”
李秋屿见她拿定主意不会轻易改,便作罢,不再强求。
他准备回去,明月想留他吃晚饭,又怕晚黑不好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秋屿看她欲言又止。
明月有些伤感:“明年春天,咱们还能碰着吗?”
李秋屿指着她怀里日记本:“可以打电话,有需要的话一定记得联系我。”
明月腼腆地直点头,她抿抿嘴,看着他上车。
那串数字,只要她按下去,她就能听见他的声音,多神奇啊,发明电话的人真伟大!其实明月非常渴望跟人打电话,电话是神秘的,子虚村的小卖部有一部公用电话,小卖部家的大闺女每每在铃声大作几声后,拿起话筒,客客气气问:“哪位?你找谁?”这一幕对童年的明月来说格外梦幻,那根线子,连接着外头高深莫测的世界。
尽管她没接到过任何人的电话,也没人需要她打个电话。
“没需要能打电话吗?”
李秋屿笑道:“能,不过真有困难的话,希望你能第一个想起我,我随时为你效劳。”如果他想,他是很会哄人心的,说美妙动听的话,把人听得心花怒放。这样的话,语气,神情,动作有一方拿捏不好就显得做作、油滑,李秋屿不是,他风清月白,他这样说对自己毫无意义,但他清楚,对眼前的小女孩有。
为你效劳……明月觉得自己一下受到了巨大的重视,有点受宠若惊,她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搞出点事来,比方说,她下次考试进步就有理由打电话了!
“再见!”明月跟他挥手,李秋屿调好车头后按了一声喇叭,后视镜里,她跟去年一样,追跑了几步,然后不动了。
车子远去,尘土消散,明月回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寂寞又慢慢爬上身来。
她进屋把日记本放好,见书被动了,刚放回去,书里掉出两张纸币,她捡起来,心跳动不已:是百元大钞。
显然是李秋屿另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