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桥子大集是逢五开,逢十开,特别热闹。
这会儿清明都过了,春天加速消亡,四处里都是要夏不夏的生猛劲儿。绿的树往深里再绿,暖的日头也晒起人来。
明月跟亮大爷的摊子摆一块儿,找了块破砖头,两人坐地上。这边是个卖菜的老汉,有人买他一块钱的菜,说他不够秤,老汉脸都气红了:
“胡扯,我卖东西不给够秤,不是伤天良么?”
“我掂着不大像够的,你这也没个电子秤再对对。”
“你拿来,”老汉把菜又放到秤盘上,“你看,高高的,我这三星福禄寿,我要是少一两那折我的福,亏心的事咱不干。”
买的人说:“做生意就没有不奸的,缺斤短两常有。”
老汉一拍大腿:“我这不卖了,你上别家买去吧。”
亮大爷帮腔:“你搁他家买绝对不吃亏,这人我认得,他往年里行医都不要钱,给包烟就成,卖个菜更不值当短你一两二两。”
明月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低头看自家秤,都一样,福禄寿三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
李万年在时常说:缺斤短两,先折福,再折禄,后折寿。这是祖宗留下的做人规矩,不能坏了它。
奶奶卖豆腐没伤过天良,可也没见福在哪里。明月又看看老汉,他穿了件灰色旧衬衫,袖口领口都烂了,一双大手,正爱惜地摆着他的青菜。
摆摊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年轻的很少,只有对面那家肉摊子是个强壮的男人,旁边也有个肉摊,是对老夫妻。
“你这一天能卖个十块八块不?”亮大爷还在跟老汉说话。
老汉笑道:“哪能?几毛一泡,一下买块把钱的算理想的了,你这树苗子咋样?”
亮大爷吸起旱烟袋:“都不值钱,这是老头不值钱咱也不能出去打工,没人要,卖几个钱算几个。”
老汉指着明月:“恁家小妮儿?”
亮大爷说:“一个庄的,她奶叫人打了没法来卖鸡,我说跟我一路来我照补下就成。”
明月低下头,把褂子脱了盖鸡笼上,怕太阳晒。
他们生意都很差,菜难卖,树苗子没人问,明月的草鸡只在笼子里安静蹲着。
眼看快晌午头,才有人问鸡怎么卖,能不能便宜。
大集上卖吃的花样多,羊肉汤,大锅菜,烧饼,牛杂,还有打煎包的,下饺子的。十块钱就能吃上四菜一汤,但没几个舍得。
明月闻到爆炒腰子的香气了,她不能细嗅,人正跟她讨价还价买鸡,鸡买过去也不是自己吃,是留送人的。
“你看它这毛色,多光溜,多漂亮,是真正散养的鸡,它不是那个肉鸡,你搁城里难买。”亮大爷瞧出要买的这个像城里人,把鸡拎出来,给人展示。
这人似乎也满意,但要杀价。亮大爷不让价,只说块把两块的零头能给抹去。
这人笑道:“自己养的还卖这么贵,哪就值这个钱了?”
明月心里一阵烦闷:“就值,这鸡不是吃饲料长大的,你要想便宜,去买肉□□。”
这人说:“你这小姑娘说话这么冲啊?怎么做生意的?”她手里拎了个塑料袋,装着大把新薅的菜,“我刚开车在路边见菜园子菜新鲜,摘点玩儿,也没人过来要钱,你这一口价可真够计较的。”
中年女人低头看看菜,像是自语:“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她烫着卷发,墨镜高高推到头顶戴着,很时髦,明月也猜她大约是城里人,恰巧从这路过,花桥子是本地交通枢纽。
“你是城里来的吗?”明月问道。
女人说:“我城里来的,你卖鸡就狮子大开口呀?”
明月已经不想卖给她了。
“你没经过人家同意摘人家的菜,那是偷,你觉得摘菜好玩儿,其实都是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对你们城里人来说不值钱,不值钱你倒是花钱买,偷薅人家干嘛?我家的鸡卖谁都这个价,你觉得不值就不买。”
女人眉毛一提,神情陡然变了:“嘴巴好厉害,你说谁偷东西啊?再说一遍?”
亮大爷挡在明月前头,赔笑脸说:“小孩子不懂事,鸡确实就这个大价,你要觉得不合适,再看看?”
“没教养,乡下的小孩就是没教养!”女人很气愤。
明月昂起头:“你有教养你偷薅人菜!”
亮大爷喝道:“明月!你这不是找事吗?”
明月垂下脸,不出声了。
女人却觉得受奇耻大辱,一定要说法:“你给我道歉,必须道歉。”
卖菜的老汉站起来,劝道:“大姐,小孩儿说话不过脑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喊谁大姐呢?”女人厌恶地扫了一眼老汉。
“我不道歉!”明月叫起来,天上的云叫风刮干净了,水汪汪的蓝,只剩日头把脸子照着,照在她两只眼睛里,跳着幽幽的火。
她又想起了杨金凤,棠棠,她们全都毫无价值,只剩一个个名字嵌在户口本上,活在土地里。她悲愤,迷惘,因为不觉得自己做错事情,她讨厌眼前的女人,她不会跟讨厌的人道歉。
可女人伸手要拉扯她,明月甩开了,她第一反应是这人要揍她,像冯建设那样,她觉得一个人就是死了,也比大庭广众之下受巨大的耻辱好。
明月惊惶跑开,像是连最要紧的草鸡都给忘了,她跑很快,有点慌不择路,一头撞倒羊肉汤的摊子上,一位食客的碗洒了,热乎乎的汤汤水水,全扣他衣服上。
在这喝羊肉汤的,是李秋屿,他今年扫墓晚了,却没走错路。
老板赶紧过来看,李秋屿已经把明月从地上拉了起来。
“有没有烫到你?”李秋屿问她话时,还没认出她。
明月膝盖跌得生疼,她抬起脸,李秋屿便认出来了,有些意外:
“你,你是那个……”
这人突然冒出来的,就像去年春天在澧塘那样,她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明月愣了愣,很快羞愧起来:她没考第一,也没给他做木塔,她的日子过得跟生癣的狗一样……
李秋屿没想到在这儿又见到她,她长高了,看起来却很潦草,也不清楚她有没有认出自己。
“我是去年买你木塔的人,还记得吗?”
明月往他身后看,她依旧惊恐着,嘴唇一下一下哆嗦着。
李秋屿转头,没什么异样,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明月突然哽咽了:“我卖鸡。”
李秋屿接过老板递来的脏毛巾,一边擦衣服,一边说:“还是你自己?”
明月看他动作,这才反应过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秋屿笑笑:“没关系,没烫到你吧?”
他这个人,还是这么好啊,明月噙着眼泪,摇摇脑袋。
李秋屿见她不太对,说:“是有什么事吗?”
明月手指飞快蹭了下眼皮,还是摇头。
李秋屿就不好继续问了,他一身羊汤味儿,湿漉漉的,全是油。他把毛巾还给老板,问明月:
“吃饭了吗?”
明月又摇头:“鸡还没卖掉。”
李秋屿说:“鸡呢?”
是啊,她居然把鸡丢下自己跑了,鸡比她还要紧,她跑了,那个女人难为亮大爷怎么办?明月心烦意乱,她呆呆立了片刻,脸上露出要赴难一样的神情。
“是不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李秋屿觉得她变了很多,跟去年大不同。
明月别过脸,停顿了几秒,才很勉强地跟李秋屿接上话:“我没带钱,没法赔你的汤,我问问老板能不能先赊一碗,下回来我再给钱。”
李秋屿说:“不需要,你不是没吃饭吗?我请你。”
花几块钱请一个小孩子吃饭,太简单了,他想起去年的情形,决定买下明月的鸡,这样的话,小孩子能早点回家。
“明月,哎嗨,你这小妮儿,哎,我说你怎么一眼看不见跑这来了!”亮大爷穿过饭摊,找到这来了,他颇有些无奈,“你跑啥呢?人叫我给劝走了,以后不兴跟大人叨叨事儿哈,回头吃亏,记住啦?”
明月心里猛一松,当着李秋屿的面儿,觉得窘迫,她嗯嗯应着亮大爷的话,亮大爷瞧见李秋屿了,没多想,只当是吃饭的人。
“饿了是不?你奶说你死活不要钱,钱就搁我这儿了,你拿着,你奶说想吃啥买点啥。”亮大爷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明月,“你先吃,我去看补下,吃完过来找我啊。”他说完人就走了。
明月捏着钱,看看李秋屿:“我赔你一碗汤。”
李秋屿笑道:“说了不需要,你是小孩子,坐吧。”
明月拘谨地坐下了,心情平复了些,却很空,她又见到了李秋屿,本来应该高兴的,此刻也许有高兴,但已经不再纯粹。
李秋屿是很从容的,没有丝毫被泼的狼狈:“吃烧饼吧?”
明月确实饿了,又不好意思花人钱。
李秋屿招手,叫隔壁打烧饼的送过来几个。
“你看,这么巧又碰上,我们也算认识了,别客气。”
明月心里一阵惘然:“我以为,我们都见过最后一面了。”
她看着比去年长大些,可脸还是稚气,说出的话却跳过了少年青年,一下来到暮年似的,暮年的眼,没有这么清澈的,李秋屿看着她,说道:“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明月不好意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