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镇子上逢会,热闹极了。
年轻人打工还没走,也来会上玩儿。他们一个年关都在忙相对象,时间紧,所以一天能相好几个人。冯大娘是个热心的人,她爱给人说媒,明月打她家门口过,正好有人出来,大姑娘染了黄色的头发,穿大红皮衣,后头跟个年轻人。
冯大娘见到明月姊妹俩,把后生拿的糖果分给她们吃,一大把。明月一个假期吃了好几回喜糖,到了会上,又碰巧见着黄头发的大姑娘,可她身边,却不是那次一同出现的后生了。
会上卖什么的都有,锅碗瓢盆、小吃零食、衣裳布匹、花鸟鱼虫。玩儿的也有,明月最爱套圈,她眼睛毒,手又准,一块钱能套十个圈,都是小玩意儿:挖耳勺、棒棒糖、不值钱的塑料玩具……想要套大鹅兔子,那种圈贵,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明月溜溜达达看了很久,决定豁出去。大鹅很高傲的,你就是套中了它,它脖子一甩,圈掉了,这一把就不算数。明月连试几把,都没中,直到最后一个,才套到一只。
没想到,老板却不认了,气得明月跟他吵了一架。
“把钱还给我,做生意不讲信用。”
“胡扯啥呢,我这还能白给你玩儿半天?”
“那把大鹅给我,我明明套中了!”
“你那不算数。”
“你不嫌臊啊,看我是小孩欺负人,这要是个劳力套中了,我不信你敢孬人家的大鹅!看人不打你!”
明月可太心疼那十块钱了,她一定得要回来,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一直吵,摊主被吵得耳鸣,骂骂咧咧把钱丢给了她。
“李明月,你也来赶会吗?”卓腾不晓得打哪儿挤过来的,明月刚得胜,脸因为激动搞得通红,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瘦了?过年人都吃胖了,你咋回事?”
卓腾气色是不大好,笑得很虚弱。
“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奶奶来卖豆腐,我们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呢?”
“我一个人,随便溜溜看看。”
明月从兜里掏出糖果:“吃不?”
卓腾摇头:“初十开学就出成绩了,你有什么消息吗?”
明月笑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担心成绩,过年都没心思吃肉,是不是?”
卓腾没心情开玩笑,他问道:“你们是不是都稳了?”
明月谦虚道:“不是吧,尽力就好,你别老想这事儿年都过不好了。”
卓腾脸上很忧伤:“要是被刷掉,我以后都不用再过年了。”
明月觉得他太悲观,男孩子家,怎么这样呢?她不晓得为什么卓腾把这个事看那样重,虽然她也觉得很重要,但不会天天想。
“不会的,你平时又不差,肯定不会,不信你等初十看好了。”
“我考得很差,我自己感觉就是很差,肯定被刷,我心里好难受呐。”
卓腾说那话时,表情很笃定,搞得她也不得不怀疑卓腾是不是真的考砸了。
明月又安慰几句,结果卓腾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他自言自语地走了,卓腾可真瘦,背影伶仃,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初六一过,会没了,年关好像也没了,打工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家,庄子渐渐空起来,等到明月开学,打工的人已经走很多很多了。荣姥太又坐到了马路边,一面晒太阳,一面看过路的人。
初十这天,其实明月也有点紧张。她骑车带着被褥刚到学校,就听说了一件事:卓腾喝药了。
喝了农药。
农药这玩意儿很常见,也是农村人决定去死的时候常用到的东西。都是谁家媳妇跟男人吵了架受气去寻死,或者儿女不孝老的不愿意活,少年人?没听过。
成绩出来了,卓腾没被刷,他怎么跑去喝药了呢?药不苦吗?喝下去听说五脏都会烧烂,七窍流血死掉。
班里炸开了锅,都在说卓腾的事。
张蕾一脸鄙薄:“他心理素质太差了,一次考试就吓破胆,要是等到中考,他更没法活。”
同学们立马觉得张蕾到底不一样,他们觉得卓腾很傻,又觉得他可怜。只有张蕾,一下看透他,说得那样到位。
明月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奇怪,初六她还见到卓腾,两个人说了好几句话。他是活着的,能喘气,能说话,跟她一样,现在人跟她说卓腾喝药了,跟做梦似的。
她应该再好好安慰他的,她还笑话他,卓腾管她借书她也没给,她是不是多跟他说说话,他就不会喝药了?明月越想越难受,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起来。
同学们以为她哭了,很快传出闲话,说其实李明月原来一直喜欢卓腾。
下过晚自习,女同学们一见明月进来,便不吭声了。明月钻进被窝,一想起卓腾,还是难受,她太内疚了。
卓腾初六的时候,已经决定去死了吗?
班主任见她精神不大好,找她谈话,也许班主任听到了传言,问得委婉,明月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懂。
“我不喜欢卓腾,我就是觉得他肯定很痛苦,太痛苦了,觉得没办法了才会那样。”
痛苦这样的词,太书面语,很少听人用。
班主任说:“卓腾这孩子有点脆弱,一次考不好不能代表什么,更何况,他考的没问题,还在重点班呆着,这不是犯傻吗?”
卓腾真的脆弱?他那么能吃苦,明月觉得他是个很有毅力很坚韧的男同学。
听说他被拉到县城里洗胃,已经回家,在镇子上的卫生院吊水。明月跟几个同学去看卓腾,卓腾坐在凳子上,他看起来还行,能跟人说话。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没被刷呢,你不是白喝药了吗?卓腾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后悔了。
“你喝的啥呀,敌敌畏吗?喝嘴里不苦啊?”同学们觉得好奇,问起他。
卓腾说:“不是敌敌畏,是百草枯,肯定苦,苦死了。”
“那你还喝!一次考试至于吗?”
卓腾不吭声,同学们心想不能打扰他康复,聊了几句,就要走人。明月带了几本书来,让卓腾挑:“你吊水也无聊,想看啥拿啥。”
卓腾这会不舒服,洗胃太恐怖,嗓子跟刀剌了一遍似的。
他决定去死的时候,内心坚定,因为他确信被踢到普通班,自己就完了,他承受不了那个结果,所以选择在那个结果出来,先结果自己。
此刻不同了,他又有了希望,他特别想活下去了,他会考上高中,不用打工,也不用继续生活在镇子上,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卓腾,我建议你看《约翰克里斯多夫》,你看这个写得多好!”明月给他翻开一本法国小说,“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要难过,最要紧的,你不要放弃想做,不要放弃生活。”
这要是放之前,读一万句这样的话,也不会对卓腾起作用。可现在,他又有了斗志,不是因为他洗胃被救回来,仅仅是因为他知晓了自己的分数。
他觉得这话真好,一点也不想死不死的事了。
同学们出来时,碰上了卓腾的妈妈。他妈妈爱打扮,脸很白,嘴巴搽得像猪血,她进来第一件事是骂人:“咋还没吊完?你就会给我没事找事,还不如死了!”她走到卓腾跟前,要把输液弄快,医生说吊快了难受,她就跟医生吵,同学们觉得尴尬,赶紧走了。
卓腾死在正月十五。
大家都非常吃惊,老师说,百草枯是救不回来的,只要喝了必死。
死这个事,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近地发生在明月眼前。小弟是叫奶奶无意噎死的,爷爷是醉酒叫雪冻死的,卓腾呢,是喝百草枯没得救。老人们说,人这辈子活多大,怎么死,那是一出生就定好的,谁定的?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乡下死半大孩子也不是没有的,溺水的,生病的,叫车撞的,但卓腾这样喝百草枯死的在镇子上头一回。卓腾真的死了,班里好些女生都像明月那样哭了起来,张蕾没有,她觉得卓腾这种经受不起挫折的人,早晚会寻短见。
“卓腾真是白死了。”女同学抽抽噎噎说。
张蕾冷淡说:“他是白活了,跟娘们儿一样喝药。”
同学们觉得张蕾未免冷血,但同时佩服她什么事都能这么镇定,与众不同,什么也影响不到张蕾的感情。她们围着她,听她说话,她只要一张嘴,就能叫别人无话可说,不能反驳。
明月默默坐在位子上,她看着张蕾,她突然发现了张蕾维持权威的诀窍:她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存在着,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必定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一样。她看起来非常冷酷,傲慢,再加上优秀的成绩,从而成为同学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她察觉出自己很不认同张蕾,她对她之前的那种羡慕、畏惧,一下荡然无存,远去了。她意识到,张蕾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她的见解未必对,她变得普通起来,瞬间就这样了。
不管谁死,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该念书的念书,该打工的打工,该种地的种地,谁也不能闲着。
同学们渐渐不再说卓腾的事,明月周末回家,在镇子上见到了卓腾的妈妈。她已经继续活着了,跟旁边的男人打情骂俏,人摸一下她的屁股,她笑着打回去,好像从没死过儿子。
明月不能理解,卓腾似乎更可悲了,她晓得,卓腾的妈妈是镇子上人们口中有名的“骚货”,她轻浮,不要脸,所以看起来好像很快活,一点也不伤心。
他死了好像谁也影响不到,那他存在过的意义是什么呢?生死的事儿,太深奥了,又太潦草了,说死就死了,好像没活过。
明月没想到卓腾的哥哥会来找她,他哥哥是打南方回来的,听说弟弟死了,回家奔丧。他哥哥拿着《约翰克里斯多夫》,还给明月。
明月心里难过:“我不要了。”
他哥哥说:“妮儿,你害怕是不?我弟说这书是同学的,得还给人家,事情办完了我本来都打算走了才想起来这事儿。”
明月问:“卓腾知道自己不行了吗?”
他哥哥眼睛发红:“最后喘不上气憋死的,估计知道,妮儿你要是害怕我就烧给腾腾。”
明月淌下眼泪:“我不是害怕,你烧给他吧,卓腾以前也爱看课外书。”
他哥哥点头,拿走了《约翰克里斯多夫》,也许会烧给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