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甚刚踏上泽天门前的台阶,修士没迎来,倒迎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团子。
那团子从泽天门后绕出,蹬蹬蹬朝着叶甚跑过来,嘬着手指仰头看着她道:“你就是那个和娘亲一样,把灵石搞碎了的姐姐吗?”
叶甚:……爬了个山路的功夫,我已经连山上小孩都知道了吗?
低调好难,压力山大。
她俯身摸了摸滚圆的小脑袋,笑眯眯地点头:“是呀,姐姐叫叶改之,你呢?今年多大了?”
“我叫柳思永。”团子脆生生地答道,掰着手指数了数,“八岁了!”
好家伙,这小家伙也姓柳。私生子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叶甚撸着人类幼崽的手突然感到有点烫,讪讪地收了回来。
她直起身看向慢一步才来的修士,问道:“这孩子是……”
“二位便是叶改之和言辛吧。”众人齐齐向二人行了一礼。
领头的那位修士看清柳思永后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抱回身边,让其他修士看着,回头歉然一笑,“这孩子……先天有些不足,神智约莫只有四五岁,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看在他的母君是……”
“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记忆中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还是一如既往的白衣。
不是柳浥尘又是谁。
“参见太傅大人。”修士顿时从中间散开排成两列,对着来人恭敬行礼。叶甚与言辛面面相觑,也依葫芦画瓢跟着行礼问好。
“见过师尊。”却是领头那人对着柳浥尘喊道。
“娘亲娘亲。”柳思永上前欲抱住柳浥尘,却被凝霜剑挡了一挡。
柳浥尘黛眉微蹙:“思永,说了在外要叫母君。”
那包子脸顿时耷拉了下去,小声叫了声母君。
叶甚瞧着怪可怜见的,便主动解释道:“那个……太傅大人,思永没做什么,不用责怪他。孩子嘛,总是好奇心旺盛的,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就跑来看看,只是打了个招呼,不冒犯,不冒犯。”
言辛亦点头称是。
柳浥尘这才拉起柳思永的小手,虽然神情依然冰冷,但眉眼间已然舒展开,顿生出几分柔和来。她直接无视了言辛,而是仔细打量一番叶甚,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叶改之?”
“正是。”
“根骨俱佳,不错。”
“不敢当。”
“后生可畏,无须自谦。”柳浥尘罕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期待你接下来在星斗赛上的表现。”
叶甚抱拳,态度不卑不亢:“愿不负所望。”
“其余人留在这等候剩下的报名者,鸿儿,你亲自带他们去歇息,切勿怠慢。”柳浥尘转身牵着柳思永离开,不忘对领头的修士嘱咐道。
“方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乃太傅座下大弟子,单名鸿,复姓尉迟。”尉迟鸿带着叶甚二人穿过泽天峰,果然如山路上时言辛所说,往垚天峰走去。
哇,看来这就是未来的大师兄了,看着就很靠谱。
叶甚强行按捺住想先打听一番未来师尊八卦的心,旁敲侧击地感慨:“思永那孩子挺可爱的,没想到竟有不足之症,天璇教难道没有能治好的法子?”
尉迟鸿叹了口气,道:“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寻医问药这些年我们也没少做,但都说……后天想治愈很难。”
“那太傅大人怎么也不待孩子温柔些?刚刚我看思永都快哭了。”
“师尊她性格一贯如此,加上又身为掌礼罚的太傅,在人前总是得摆出严肃的架子的。”尉迟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不好多说,低头笑笑,“但其实师尊内心还是挺温柔的,人也好说话,有机会的话你便知道了。”
叶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遂转移话题:“那思永说‘我和他娘亲一样把灵石搞碎了’,难不成太傅大人当年测仙脉时,也发生了这种状况?”
尉迟鸿道:“是的,这种仙脉百年难得一遇,我们方才听说的时候也非常惊讶,便赶了过来。”
叶甚顿呼厉害。
要知道她是凭半仙之躯才导致了灵石碎裂,柳浥尘身为凡人能测出这个水平,当真天赋不可限量啊,难怪如此年轻就承了天璇教太傅之位,难怪能在天璇教覆灭那日以一己之力扛下千人围攻,等等不对……
“百年难得一遇?”叶甚摸了摸下巴觉得说不过去,“不至于吧,以贵教每任太师的仙脉水平,没道理做不到啊。”
“叶姑娘又说笑了。”一路快被遗忘的言辛举手插了句话,“这灵石就是太师大人做的,他没事拿自己去测做什么,做了给自己碎着玩吗?”
尉迟鸿忍住没笑,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们说的‘百年难得一遇’,本就没打算包括太师大人。”
叶甚:“……”
接下来的一路叶甚都在想,做太师的,真是没有最拉仇恨,只有更拉仇恨。
报名者所住的客房位于垚天峰东西两侧,男女分开,二人共用一室,为了避开同类考生竞争,分配时会尽量各将一名文斗考生和武斗考生安排住在同间房。
叶甚被先安置在了东侧客房,言辛则被尉迟鸿继续向前带去了西侧。
“告辞,下次我把借叶姑娘的钱带来。”言辛走之前对她说。
“行,回见哈。”叶甚摆摆手便进了屋,起了个大早折腾一番她现在困得慌,只想找张床躺下补会觉。
她头也不回走得太快,没有看见言辛转身时意味深长的笑意。
言辛摊开掌心,垂眸抚了抚那枚碎石,但笑不语。
叶甚……叶改之……
出现了预料之外的人呢,有意思。
不知是不是五行山上的仙气养人,叶甚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直到傍晚才被前来送餐的杂役叫醒。
对床的室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见她睡得沉也没叨扰,见叶甚醒了,便招呼她道:“一起吃吗?”
“啊?哦,好啊。”叶甚揉了揉眼睛在桌前坐下,见这姑娘粉黛不施却清秀可人,身姿曼妙,瘦而不柴,右眼下一颗美人痣长得她莫名眼熟,顿生出亲近,“叶改之,还请多关照。”
对方笑得有些羞赧,看着我见犹怜:“小女姓何,名姣,唤我姣姣就好。”
啥?
叶甚手抖了抖,喃喃重复道:“何姣?”
“嗯。”何姣伸出纤纤玉指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左女右交的姣……你怎么了?”
叶甚扶额:“……没什么,咬到舌头了。”
猛灌一口水后,叶甚总算冷静了下来,边吃边悄悄打量了何姣半天,总算和记忆里那个锋芒毕露的浓艳美人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哪个少女不曾是一张白纸?
原来,何姣一开始长这样。
算算她变成那副黑化的模样,也不过往后推一年左右的时间。
这天璇教,还真是一所易容所啊。叶甚唏嘘。
吃饱喝足后,叶甚立马去寻了块林间静地,出门前对何姣美其名曰去抓紧修炼准备武斗。
“坑爹前辈,在吗?”叶甚盘腿坐在石头上,叫神识里那位出来。
“何事?”大仙再次在一缕轻烟中现身,老脸上写满对这个称呼的无奈。
皓月当空,而叶甚的双眼比头顶那轮圆月还明亮三分,简直亮得可怕。
“天上没有馅饼掉,但可能掉下个第一劫。”
“我想,我找到逆人之劫最合适的对象了。”
当年,何姣可以说就是压垮天璇教作为信仰至上地位的,那根稻草。
何姣出身贫寒,却凭借努力拿下了文斗前三甲,正式入了天璇教的门,成为了太保的关门弟子。
然而,曾经衔着泥巴做窝的燕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也终究只是听着好听的故事而已。
何姣跳出了泥潭,却陷入了狼窝。
因为她的师尊,天璇教这一代的太保范以棠,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渣。
范以棠光实实在在被锤在铁板钉钉上的罪名就有三条:
其一,欺师灭祖。
他曾在他的师尊亦是上代太保修炼时,色心顿起,欲趁其不备而强之,导致上代太保怒急攻心,仙气逆转,仙脉爆裂而亡。
其二,染指后辈。
他继任太保之位后,巧言令色威逼利诱玷污了一众后辈弟子,关门的外门的后勤的都有,成年的未成年的也都有,甚至男女不忌,不完全统计的受害者就高达近百人,何姣则是其中之一。
其三,借势敛财。
奷淫掳掠他既占了前半部分,显然没道理不占后半部分。太保掌的是教中政务,他凭手中大权敛财可谓易如反掌,做假账贪自己教内钱财倒也罢了,更唆使修士在应邀下山除祟期间哄抬要价,搜刮民脂民膏,发了不少民难财。
如此三条就够他万死难辞其咎了,其余民间传闻真真假假,不必多表。
但范以棠此人看着正派,又极擅伪装,以致多年来烂事一箩筐,却都捂得严严实实,没被抖出来。
直到他踢到了何姣这块铁板。
时至今日,叶甚尤清楚地记得,她重生前第一次见到何姣的场面。
彼时刚巧也是一个月圆之夜,她成为画皮鬼叶无仞算算已约过去一年时间。
经过初步谋划,不少民众的信仰已开始动摇,民间对天璇教渐生微词。
那晚她拿着定胜阁阁主风满楼的邀帖,出宫正准备赴约,看看什么样的民间起义团有胆魄公然与天璇教对立。
然而马车行到半路猝不及防停下,外头马儿的嘶鸣和侍卫的叫骂下隐约闻见女子哭声,叶甚揉了揉被撞痛的额头掀帘而出,那泣血红颜便撞入眼底。
何姣双臂张开,不怕死地拦在路中间,生生阻了马车的去路。
那晚满月生辉亮如白昼,何姣衣着华丽,妆容瑰艳,眉眼间全无干净纯粹,有的是逼人的恨意,和叶甚看不懂的坚定与决然。
看见叶甚出来她立即扑通跪下,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石路上,溅开教人不忍直视的血花。
叶甚顿生不忍,上前制止侍卫,亲自扶她起来蔼然道:“姑娘,你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叶国二皇女,叶无仞?”何姣反手钳住她的手臂,眼里光芒大放。
“是我。”
“你可也在暗中搜集……那些证据?”何姣靠近一些,悄声问道。
叶甚一惊,没有作答,只防备地盯着她。
何姣见这般反应心里已有了数,她松开叶甚,余光看了看街道两边被动静闹起围观的路人,再次跪了下来,朗声泣道:“民女何姣,天璇教太保座下弟子,求叶国皇室,为我等受天璇教戕害之人做主!”
而后用传声诀和叶甚又说了一句话。
她说:“助我复仇,我手里的证据保你推翻天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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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很快嘛,可喜可贺。”坑爹前辈的声音将叶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原是节同时异,往事成空,唯有明月依旧。
叶甚定了定神,问他:“逆己我懂了,逆人和逆众之劫需改变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渡劫成功?”
对方摸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斟酌了半天措辞,才道:“这个,也不好具体形容,反正逆得越彻底越好。当你要改变的那个人或那群人,其命运、行为、想法,抑或是立场,彻底与原本背道而驰,即算渡劫成功。渡劫成功后,不多时天雷自会降下,你见到便知成功了。”
“但丫头,三逆之劫不是那么容易的。人心复杂,有些命数亦是注定的,别太理想了。”坑爹前辈一眼便看穿了叶甚所想,摇头道,“须铭记天机不可泄露,你可以阻之、劝之、教之,但不能直接告诉你要改变的对象,原本会发生些什么。”
“当然其实要老夫说句实话,你告诉了也没用,是个人都可有自己的想法了,哪会被轻易改变?你想要人家走原本不打算走的路,人家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慷他人之慨,要么就是得了癔症。”
叶甚回去后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绕去屋后挑了棵树躺了上去。
在这里她可以看见何姣姣好的侧颜,挑灯夜读的模样被油灯影影绰绰地映在窗纸上。
而从西南方向远远望去,透过云海,钺天峰依稀可见,在黑夜中如一只吞象的巨口,在等待着它的猎物走进,然后蚕食之。
何姣,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对象。
只要能改变何姣的命数,不管是让她免受荼毒,还是阻止她最终去找叶国皇室揭发求助,都无异于削去了那个“自己”的左膀右臂。
既能渡了逆人的第一劫,亦下好了最后一劫逆己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叶甚又何尝不明白,说出实情也是徒劳。
人总是信自己想信的东西,不想信的,亦非要撞了南墙才会信。
窗前专注的少女必然付出了漫长的努力,才走出那个边陲小村,才走到这儿满怀憧憬地备考星斗赛。
摸着良心说,叶甚没什么把握能从一开始就阻止她。
不过……没把握也要试试才知道。
叶甚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双手枕于脑后,抬头看着月亮,暗叹摸着良心说,她不也根本没什么把握能渡过那天杀的三逆之劫么?
天上即便大发慈悲掉下个第一劫,也真的,完全没有馅饼掉。
作者有话要说:柳浥尘:青梅竹马,阴阳相隔。出身逆境,未婚先孕。姿容冠绝,天赋异禀。青年登顶,刚正不阿。以一敌千,壮烈身死。无论样貌还是人品,无论感情线还是事业线,我都如此be美学,为什么我不是女主?
樾佬:你说得都对,然而作者只想写篇沙雕爽文,三娘你太有深度了,怎么适合当女主呢╮(╯▽╰)╭
柳浥尘:……呵。
叶甚:……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