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正是大凉城中最热闹的时候。
虽至暑夏,城中却是人流如织,车马粼粼。平坦的石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停在西街后头的一座宅院前,那宅院砖瓦有些陈旧,只有那一扇大门才被重新漆过,车夫找了个最稳妥的位置,又搬了马凳放在地上,对着里头唤道:“姑娘,到了。”
话音才落,车里便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来,那只手如白玉般细腻,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马夫抬头看了一眼,见车里走出一位青衫黄裙少女,不禁愣了片刻神。
这西街颜家的小姐他是知道的,这姑娘看着气质高贵,却并不像。
段惜月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那般直勾勾打量的眼神让人颇不自在,她不禁侧过头,低头从怀中抱着的小盒里掏出一锭碎银给他,道:“劳烦了。”
她今日出来没坐府里的马车,怕人认出来还特意掩了面纱,外头太阳正热,她下车才站了片刻便觉有些晒人,等那马夫一走,便飞快地跑到宅院前敲门。
她将面纱揭下,露出那掩藏在底下宛如白玉般的鹅蛋脸,两手也跟着在面前扇了扇,正觉舒爽了许多,面前的门就被人从里头拉开,前来开门的是颜青的侍女樱儿,见到她忙笑道,“惜月姑娘,又来找我家姑娘呢?”
段惜月顺势进去,问她:“青姐姐在吗?”
“在房中呢。”樱儿道:“不过我家姑娘今日心情不大好,惜月姑娘来了正好劝导劝导她。”
“青姐姐何故不开心?”段惜月原本心情大好,听闻此言不免有些踌躇。
“昨日来了媒婆给姑娘说亲,姑娘不愿,今日便将自己一直关在房中,平时这个时候她都在院子里浇花,这都快午时了,竟也不曾出来。”
“那我去看看。”
段惜月有些担心,飞快地摸着熟悉的路到了颜青闺房前,她敲门,听到里头人声音沙哑:“莫要管我。”
“青姐姐,是我。”
她在门边站了片刻,很快便听到里头脚步声,须臾之间,面前就出现个模样清秀的女子,看着比她年纪略长些,正是她此番来找的人。
颜青比她大三岁,模样生得清秀,人也温柔,段惜月喜欢和她在一处说话,只是她平日里见到的颜青总是温柔爱笑,今日却是眼角泛着红,看着像是才哭过。
“惜月,你怎么来了?”她还没开口,颜青便将她拉到屋中坐下,“一个人来的么?”
段惜月点头,凑到她跟前细看了一番,问道:“青姐姐,你眼睛怎么红了?谁欺负你了?”
颜青摇头,只说自己和母亲争执了几句,便动手要给她斟茶。
段惜月忙将她拦住,道:“不喝了不喝了,我来是要找青姐姐一起出去吃茶的。”
她贼兮兮地将方才怀中的小木盒放到桌上,低声对颜青道:“我那画本都卖出去了。”
“真的?”颜青这才扯出个笑来,眼睛里露出些许羡慕,“惜月不愧是段大人的女儿,你父亲的丹青向来被人称赞,你的书画皆他所授,必然也不会差。”
段惜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傻傻地笑,过了片刻忽想起什么似的,忙道:“青姐姐,这画本之事,你可千万要帮我瞒着,便算是钰哥哥也不能说。”
颜青却是一愣。不由问她:“可阿钰不是你将来的夫君么?为何也要瞒着他?”
段惜月将盒子盖上,皱眉道:“钰哥哥他太讨厌了,什么事都同我爹娘说。上次我们在外头遇到赵之颉,他偷偷给我东西的事钰哥哥也同我爹娘说了。可我们小时候都常在一处玩的,那时候赵之颉还送过我糖人呢。”
她一番赌气数落,惹得颜青不禁掩嘴低笑。
“青姐姐,你说钰哥哥是不是有些讨厌?”段惜月盈盈看她,恨不得找人与她一起来吐这苦水。
“惜月,现在送东西和小时候送糖人不一样。”颜青无奈道:“赵之颉是男子,你又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自然不好胡乱送东西。”
何况还是当着宋钰的面送……
“我也不是胡乱收的,他那东西好稀奇,我从未见过,我还拿了别的东西与他交换的!”段惜月忙解释,“何况钰哥哥也经常送我东西,也没见他将这事说给爹娘耳边去。”
颜青只觉无奈,“惜月,阿钰送你东西,那是因为他是你未婚夫君,赵之颉再对你爱慕,也不能当着阿钰的面送东西给你,你还和他交换信物,岂不是想将阿钰气死?”
“他生气了?”段惜月想了想,喃喃道:“怪不得那日他脸色不好。”
颜青摇摇头,叹道:“惜月,往后可再不能那样了,阿钰是你的未婚夫君,以后当着他的面,可不能和别的男子那般亲近。”
段惜月对她这话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只得点头,“知道了,以后我不气他了。”
可转瞬便将那话放在了一边,拉着颜青道:“我们去茶楼吃茶吧,画本的事我再慢慢同你说。”
颜青拿她无可奈何,只得草草收拾一番,与她一起出门。
两人出门坐上了马车,颜青问她去何处吃茶,段惜月便告诉她去清风轩,那清风轩她去了几次,十分喜欢里头的糕点,便兴致冲冲地拉着颜青介绍了一路,待到那清风轩时,熟络地扔了锭银子给小二要了个雅间,便拉着颜青上楼。
两人在里头坐下,没一会儿小二便端了茶和点心上来,将一方桌案摆得满满当当,颜青见罢,不由偷偷在一旁拉了拉她衣袖,低声道:“惜月,咱们两人还是莫要那般挥霍了。”
段惜月道:“青姐姐尽管吃喝,这钱是我自己赚来的,不是家中拿的,以后等我得了名,便带你去更好的茶楼!”
她自小娇生惯养,不知柴米贵,只教颜青听了直摇头。
“你啊,得亏以后的夫家是将军府,若是个普通人家,多少都要被你吃穷了。”说罢不禁掩面低笑。
段惜月看她终于露了笑脸,便也扯着嘴角笑道:“我以后会自己赚钱的,不要夫家养我。”
“是是是,我们惜月可厉害了!”颜青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前几日见你还为画本之事不开心,这下我也便放心了。”
段惜月也觉得这事奇怪。
她前几日头一番将画本送去城中的知画坊碰运气,那日确实是碰了壁。
她怕被人知道自己是御史大夫段如风的女儿,便乔装打扮了一番,本是不想依靠他爹的名气,没想那一去,竟是无人理会。
不过今日去倒也怪,不仅好生招待她,还说要她将画本继续画下去,甚至还将画本的钱都给了她,那态度真是变了个彻底。
颜青一听,不由笑道:“那知画坊可是城中最大的画铺,平日里去的人多,你那画功出众,必然是有人慧眼识珠,只是……”
“你那画本叫《风月记》,又是以你爹娘的故事做衬,若是哪日你真得了名,那画本让大人和夫人瞧见……”
这才是段惜月最苦恼的地方。
她不怕成名,也不怕不成名,怕的就是这成名了之后,那画本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她皱着眉,似是想到事情败露被罚,顿时有些苦闷。
方才她太过高兴了,在铺子里就答应了那丁掌柜,还与他盖了手印,说要将画本的留册送过去篆印,此时想反悔也不成了。
颜青见她苦恼,便也替她出主意:“幸好上次你只是拿了几册过去碰运气,还没有大肆传扬出去,只要你将那留册改一改,让人瞧不出你画的是段大人和段夫人,这事想必也传不到他们耳中。”
段惜月瞬间眼睛一亮,可随后眼里的希冀又落了下去,她恹恹将手支在案上,托着下巴看颜青,道:“青姐姐,我见过的男子虽然多,可符合《风月记》男主人公样貌的只有两人,一人是我爹,一人便是钰哥哥,钰哥哥虽然好看,可少了几分沉稳,如此便只能借用我爹的模样了。”
她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可我爹那双眼生得太别致了,我已经尽力画的不那么像他了,却还是能看出来相似。”
段惜月叹息一声,觉得这事越说越心烦,正要开口说些别的,忽然听得一旁雅间里传来嚷嚷声:“呵!她颜青是什么东西,一个七品主簿的女儿,也敢给我摆脸色看!要不是看她有几分姿色,我会让人去她家中下聘?早让人将她绑过来玩弄一番,保不准她现在还在我身下求饶!”
随着那愈发放肆的声音,颜青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段惜月立马便懂了颜青今日这低落的心情是为何,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那是什么人,竟敢这样辱你!我这就去帮你收拾他!”
“惜月……”颜青忙拉住她,“我们还是莫要惹事了……”
“可他在辱你!”段惜月从未见过这种讨厌之人,也替颜青觉得气愤,不待颜青阻拦,已经飞快跑了出去,猛地踹开隔壁雅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