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年幼时得过一场大病,五岁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其实这不算是真话,自然也算不得假话。
在梦里,她依稀能感知到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带着些花香的味道,让她每每梦到,都无法抑制的沉迷其中。
今日醒来时辰还早,卯时刚过。
洛溪穿好外衣,理了理额前鬓角的头发。
她还未满及笄之年,束不得发。
轻声打开了房门,外头朝霞未起。
洛溪钻进灶房,开始烧火热灶了。
昨天母亲做的饼,配上麻粥。
麻粥是特意给母亲留着的,洛溪只拿了个饼,看了眼灶头的火烧得正旺,撤了两根柴,想着等会儿母亲起来,也就刚刚好。
背着自己的小篓子,拿着热乎乎的饼,进山摘野菜了。
“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
清晨时分,还有些凉意,洛溪没走大路。
她记性好,上次跟母亲一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大片野荠菜,刚冒了芽儿,那个时候洛溪就想着等到日子来了就来摘。
这两天下过雨,应该是长大了的。
翻过一座山的腰间,晨光初生,拂晓已至。
淡淡的薄雾还未散去,草间从湿润中透出几分幽幽的绿意。
天籁轻响,是第一声鸟鸣。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洛溪轻吐出一口气,心中的憋闷松快了不少,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地方,果然看见一丛丛,一簇簇的荠菜探着头。
洛溪也不贪心,摘够了自家吃的,还帮着松了松土。
背着篓子往回走。
刚看见自家门口开了一条缝。
隐约还能看见门口坐着的人。
洛溪放慢了脚步,抿了抿嘴,一时间摘到野菜的开心全无,她沉默着,朝家中走去。
一年前,哥哥洛白赴京赶考参加会试,头两月还有书信送回,可是这半年却杳无音信。
母亲和她在家急的发慌。
从那天起,母亲每天都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只盼着能有人送来她儿平安的消息。
洛溪心疼母亲,劝慰母亲宽心,等攒够了银两,自己就动身上京找哥哥。
母亲一贯是把哥哥当做光耀门楣的顶梁柱的,一连好几月不见信,实在是连几日都等不得了。
一听说有镖局押送货物上京,立马让洛溪自己收拾好包袱,帮着打点好镖局师傅,踩着晨光熹微,上了路。
竟是连一刻都等不得。
洛溪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平时也会跟着郎中,上山采药换些铜板补贴家用,但是走了好几个时辰,洛溪的脚还是磨出了一个一个的血泡。
镖局里面的师傅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对洛家的事情也是知晓的。这其中对洛溪动了心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洛溪只佯装不知,还要靠着他们去京城呢。
洛溪知道母亲把大半的银子都打点给了镖头,只希望镖头能把她顺利带上京。
但是镖局的脚程快,自己连着走了三天,脚上的血泡已经浸着鞋头冒出来了。
镖头也是个有情义的,劝了一声:“丫头,等到了下一个阵子,去买双鞋。”
洛溪明白镖头的好意,只是自己身上的钱连到京都不够,那里还有钱去买劳什子的鞋。
她摇摇头,对镖头“多谢镖头的好意,只是不必了,莫因我迟了日子。”
只是买双鞋的功夫,哪里会迟了日子。
洛夫人是想来心疼儿子胜过女儿的。
镖头看着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洛溪,暗自叹了一口气。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也是那洛家夫人的造化了。
洛溪跟在镖车后面,又走了四五天。
镖师众人开始有了其他的心思。
一群大男人中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女子。
昨夜入睡前,她也不是没看见那三个年轻镖师对她露出的打量目光。
她不动声色的离镖头近了些。
洛溪刚满十五,眉目间的韵气还未长开,因着常年吃不上肉,小脸泛着些青意,也称得上是眉清目秀。
被人惦记上也毫无意外。
镖头有意无意的暗中警告了几次,只是愈演愈烈,反倒是有快压不住这帮毛头小子的迹象。
这夜子时,洛溪被镖头从梦中叫醒。
洛溪这半个月来就没有熟睡过,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惊醒。
镖头叫起她,眼底是一片凝重之色。
轻声让她拿着包袱,带着她往竹林里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竹林中竹叶的簌簌声。
行至竹林尽头,镖头终究是开了口。
“小溪,我辜负了你母亲的委托,再留于此处,我怕真陷你于险境,这些银两是你母亲交予我的,如今全数奉还,你好好拿着,从这条小路,一直走,等走到大路上会看见进京的指引,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洛溪早知由此一天,听完镖头的话也只是沉默的接过了荷包,没放进包袱里,放在了自己的衣袖里。
朝镖头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镖头今日之恩,洛溪永生难忘。”
镖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眼神清澈,知她是个明事理的,有些话也不用说的太明白。
“此去上京路途遥远,若是途中生变,可要谨记保全自己才是天大的事情。”
洛溪知道镖头的意思,可若是找不到哥哥,家中母亲定会责怪自己。
可是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还有教会自己读书识字的兄长。
他们是一家人。
念及此,洛溪笑意多了几分真切。
“多谢镖头好意,只是我总要去上京,找到我的兄长。”
洛白。
镖头也知道洛家小子。
八岁考上秀才,十一岁便是举人,十四岁的贡士。
洛父早逝,洛夫人一人照顾洛白,十五年间,从未懈怠分毫。
可如今洛白杳无音讯。
镖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从怀中另拿出一个灰色荷包。
“丫头,这是我的一点盘缠,你拿着吧。到时候去了上京,去找一家名叫四海镖局的,说不定还能帮上你一点忙。”
话音刚落,镖头已经把荷包塞进了洛溪的怀中。
推着她往小路走去。
“快些赶路吧,丫头,你可千万小心些啊。”
洛溪被推着朝前走,眼中的泪滴溅在草上。
快走了两步,洛溪回头,还是执着的行了个大礼,额头重重的落在泥土地上。
“镖头大恩,洛溪无以为报,还望镖头保重。”
洛溪说完就站起身来,眼中还含着泪。
她往小路走去。
天色还很暗,等到卯时,镖师们发现她不在了之后,想追来也来不及了。
她没有回头,知道此刻多走一步就多一分安全。
镖头眼瞧着人已经走到看不见的深处了,轻手轻脚的走回去。
靠在车前假寐。
洛溪走到天明时分。
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一家驿站。
她长舒了一口气,走过去买了五个饼。
没敢多停留,顺着指引接着往前走。
脚上的血泡已经结痂,慢慢有了坚硬的痂块。
她也就不在意了,再不济,这一路上她也采了不少草药,其中就有凫公英,还有板蓝根。
这两样对消炎止痛有效,洛溪之前跟着师傅上山采药的时候,每走过一味药,师傅都会指给她细细辨认。
洛溪年纪小,记性好,什么都学得快,一点就通。
《千金方》和《百草图经》,她已经背了大半下来。
只可惜后来师傅去世,家中也并无闲钱再给她交束脩了。
洛溪想起师傅的话,“无愧于心,不畏于行。”
脚程不由的又快了三分。
等好不容易走到河边,她的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在今天早上就被她喝完了。
这又走了大半个日头,她甚至觉得她的嗓子快咳出血来。
一夜未睡,洛溪的脸上泛着青黑色。
她仍坚持走到河边,缓缓坐下,用手捧起一捧水,就这么一饮而尽,接着是第二捧,第三捧。
喝的快了些,洛溪的鬓角都湿透了。
缓了缓干渴,她索性洗了把脸。
这几天跟着镖局赶路,洛溪帮着煮饭,故意让自己的脸上沾上烟灰,蓬头垢面。
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走在路上总还是要端正些。
再把水囊装满水,洛溪看了看四周。
正午时分,路上都没什么行人了。
被这太阳恍的刺眼,洛溪索性找了个地方准备吃饼。
今天早上刚买的五个饼,节省一点的话可以吃十多天了。
洛溪掰了一块饼的一半,又掰了一半的一半。
小口的慢慢啃着。
出门时母亲说,从家里到上京要走两个月,洛溪跟着镖局走了半个月不到,怕是连一半的路都还没走完。
虽说手上有了银两,但洛溪是个谨慎的性子。
也不会轻易就花销出去。
想着母亲此刻应该在做什么。
洛溪走的匆忙,家中事都还未帮母亲一一解决。
离家的前两日正逢雨后初晴,洛溪上山采了些葛覃回来晒着。
往年这时,都是她和母亲一起去,等晒好了给哥哥做汤水喝。
今年只有她一个人,摘的少了些,但也足够给哥哥吃了。
她想着,等全部晒干了,就放在陈桶里,过了两三年依旧能吃。
思及此,洛溪想起哥哥的突然消失。
想起他离家前,自己和母亲特意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被严严实实的缝在里衣中。
洛溪双手合十,闭眼虔诚的对着黄天厚土一拜。
“只愿小女子上京,能寻得哥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好。”
手上的饼很快的吃完了。
洛溪舔着手上的小碎屑。
步伐极快的又开始赶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唐 白居易《夏日作》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唐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无愧于心,不畏于行。----《孟子·尽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