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社维修」为借口于今日闭门谢客的富冈八幡宫内,此刻,除了刚刚把她带进来就和她说要去取之前从春日大社运来的,暂时存放在这里的‘咒具’后便离开的西装革履的女士之外,只剩下了穗波凉子一个人。
三天前,自称为‘辅助监督’的横山女士拜访了她家,告诉了她咒术界的存在,咒灵的形成,以及特级咒具「春日笼」和藤原氏的渊源,前者穗波凉子有所了解,所以不会觉得她是在骗她,对这一切很快就接受了,不过,「春日笼」这种东西,她倒的确是听都没有听过。
不过陌生也好,熟悉也罢,在听完详细的科普之后,穗波凉子大致也对这一切有了一个浅显的了解。
简而言之,她仍然是看不见咒灵的麻瓜,没有因为过了十六岁生日就脱胎换骨,只是因为「春日笼」的存在,一年会有几次可以进入咒术界和咒术师一起出任务的机会。
除去任务时间外,她都可以过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如果同意的话,每次任务后,咒术界将给她与特级一样的酬劳,同时因为「春日笼」的特性,她也几乎不会被任何危险盯上,倘若真遇到咒灵,她可以通过辅助监督呼叫任何一个在附近的咒术师寻求帮助,总之,听上去是很不错的条件。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拒绝,上几任「春日笼」的持有者要么出身不凡,要么担心特级咒灵的强度不愿置身危机之中,都拒绝了咒术界的邀请,所以横山女士前来的时候也并没有抱有能说动她的想法,事实上,如果没有夏油杰的存在,很有自知之明,也并不想做英雄的穗波凉子大约也会很干脆利落地拒绝这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机会。
然而,爱总能让人变勇敢。
因为她喜欢的人在那个世界,而她也一直因为自己是个普通人而无法和他接触而感到痛苦,所以当这进入咒术界的机会砸落在她面前的那一刻,穗波凉子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尽管她知道,这是愚蠢的,盲目的,冲动且不知天高地厚,对她而言也几乎没有好处的。
但是……
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即便等上一辈子,等到记忆里的夏油君变得和毕业照片上一样模糊,也很有可能再也等不到和他再次见面的机会了。
所以,即便知道这样太冲动,太盲目,日后想起来恐怕会后悔,但穗波凉子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横山女士的邀约,接过了这好几百年都没有被真正使用的特级咒具。
而在下定决心进入咒术界的第三天,像是不容她再仔细思考一样,她的第一个任务就这样到来了。
因为知道她只是看不见咒灵的普通人的缘故,横山女士没有和她详细叙述任务的内容,只告诉她这一次的搭档是和她同龄的,两位天赋异禀的一级咒术师,她只需要跟他们进去,在他们觉得合适的时机开启领域,然后站在原地等待就可以了。
听上去很简单,横山女士也告诉她就算任务失败——尽管她认为那两位不可能失败,但就算失败,他们也一定会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出来的。
穗波凉子不知道咒术界的天赋异禀究竟是怎样的天赋异禀,也不清楚一级咒术师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平,更不知道所谓的生得领域如何开启,甚至连她即将要使用的特级咒具长什么样子也都不知道……
但她现在已经怀揣着一腔孤勇站在了这里。
站在空无一人的富冈八幡宫的主殿,沉默地等待着去拿「春日笼」的横山女士,等待着和她搭档的两位一级咒术师的到来,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可能永远没机会发生的,和夏油君搭档的机会。
为那一点机会,她总是愿意付出去一切去努力的。
穗波凉子这么想着,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从杂乱的回忆和思绪里回过神来,真正看起富冈八幡宫主殿的布置。
这由菅原道真末裔长盛法印受命建造的,东京最大的八幡宫,穗波凉子曾和父母在搬到东京后前来观光过,也曾不是很诚心地投币对着神龛祈祷过,也去抽过不知准确与否,如今已经不记得是签文内容的凶吉。
那时候八幡宫内游客很多,即便是应该清静的地方也总感觉闹哄哄,她也只以游客的身份逛过便结束,而现在,在没有游客的静谧的当下,穗波凉子方才有空很细致地真正打量起这里来。
其实除去供奉的神明不同之外,大多数神社的样貌总是差不多的,八幡宫的朱红色的承重柱,殿中央的神龛和一旁系着摇铃挂着绘马的红绳,看上去也都与穗波凉子年幼时常去的春日大社并无太多的差别。
虽然,穗波这个姓氏在幕府末期便已走向没落,她们家也并不算特别有名有钱,但毕竟也是藤原氏的后裔,总秉持着春日权限会庇护所有藤原家的后裔这样的信念,加上又正好住在奈良,所以自穗波凉子记事起,她的父母有事没事总是会带她去祖先建造的春日大社参拜。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还是春日神明也许真的存在,总而言之,在穗波凉子十四岁之前,她在奈良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他们搬家到了东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空回到奈良再去春日大社,但即便去祈福的次数少了,穗波凉子也并没遇到什么倒霉事,好像她的运气从来就和去不去春日大社没有关系。
而这个时候,她也已经长大了,不再相信传说和童话故事,也不再会把自己的好运归于每年只拜一次的神明之上,总觉得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是父母的迷信而已。
直到初二的某一天。
应该也是夏天,和现在的气温估计差不多,刚刚入夏,穿短袖正好,太阳又不太晒,蝉鸣声还没出现,天黑的时间变晚,黄昏似乎变长了,她参加完社团回家,和自己同路一段的朋友已经在上一个十字路口和她告别,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罕见的,往日还算热闹的路上此刻却看不到人影,穗波凉子却总感觉有东西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让她汗毛耸立,她有点想要逃跑,然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总显得奇怪,因而她屡次停下脚步在前后看,可无论怎么看,路上都只有她一个人。
正在穗波凉子犹豫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她突然在这初夏的傍晚感到冷意,在这一刻,她的危机感终于战胜了她的理智,她不再在乎夺路狂奔如果被人看到会怎样让人感到奇怪,她迈开步,往前跑,然而没跑了几步,这无人的街道突然刮起大风,路边不知道谁随手丢弃的易拉罐被风吹起猛地朝她的腿上打过来,带走了一块皮肉,划出了一大条血痕。
说深也不太深,只是看上去鲜血淋漓,她平时是很能忍痛的人,按道理在此刻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一点伤口就停下脚步,但是,伤口非常痛,钻心剜骨的疼痛,带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像是把她小腿冻住一样的寒意,然而血还在狂流,并没被冻住,她痛到完全走不了路,在迈开腿的下一刻踉跄了一下,直接跪到了地上。
膝盖毫无阻挡地磕到水泥地,大概破皮又将生出一大块淤青了,然而这种常规性的疼痛比起她小腿上的伤口实在不值一提,万分之一的痛感都不到,穗波凉子皱起眉头,挣扎着爬起来,去看自己看上去并没有特别之处的伤口的同时,感觉有她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在逼近她。
她想爬起来,但一只腿似乎被冻住了,怎么样都动不了,在这初夏的黄昏,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她汗毛直立,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得冷汗直冒,在那一刻,尽管什么也不知道,但她隐约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被凝视,她被紧盯,她被锁定,而她完全跑不了,想要拎起书包反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扔。
就在穗波凉子惴惴不安地四处看,要睁着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夏油杰突然出现了。
其实那时候,她的确已经有点喜欢夏油杰,因为他长得挺好看的,脾气又好,又聪明,又擅长运动,没什么人不会喜欢他,但是,那种喜欢是不值一提的,甚至可以说是从众效应的,轻飘飘的,在她看到更帅的男生后就会没有的。
如果没有回应的话,很快就会不喜欢他的。
毕竟青春期的感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但是,在那一刻,她那时候稍微有点喜欢的人,在这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汗毛直立,被死亡笼罩的,孤立无援的,求告无门的当下,英雄一样地降临在了她的面前。
他出现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彩色的光,其实也根本不是什么很帅气的出场,他就从不知道哪个地方跑了过来,脚步声很重,速度很快,一瞬间就从声音来的那边窜到了她面前,挡在她前方,茫然无措的穗波凉子在抬头这一瞬间只能看见他在这一刻特别高大的背影,看他动作幅度很大地朝空气打了一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了,他没背好的书包都随着他的动作猛地甩到了地上。
穗波凉子这时候仍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
但即将死亡的感觉的确被打散了。
得救了的黑发少女呼出一口气,垂下头,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下,而这时候,救了她的夏油杰没管自己落在地上的书包,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看上去很想扶她,但手伸出了一半又被收回了,他撑了一下膝盖,蹲下身和她平视,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一边问:“穗波同学,你,还好吗?”
他看上去很担心她,想碰她,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敢。
刚从死亡边缘被拽回来的黑发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抬起脸,感觉四周的风在乱窜,似乎有两个她看不见的东西在打,她下意识地想用视线去捕捉它们的存在,但不过是无用功。
即便在生死之际的当下,她仍然是看不见它们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收回了目光,看向面前一直蹲在她身前的少年。
他大概是很急切地跑过来的,一向柔顺的头发都被风吹乱了,有好几簇毛不服帖的翘在半空中,额前也沾了两三缕碎发。
因为刚刚挥拳的动作幅度太大,本来很合身的校服衬衫此时正皱巴巴的贴黏在他身上,但即便看上去狼狈,黑发少年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温和的,眉眼舒展的。
他本来就很温和,然而夏天的夕阳把他的面庞的轮廓柔化得更温和,夏油君有一双暖棕色的,狭长的眼睛,平日里这双眼睛总是带笑,然而此刻笑意没有了,只剩下焦急的关心,在那双暖棕色的眼睛里,穗波凉子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模糊的,倒映在他的眼底。
在这里,他不再看别人,也没别人可看,不去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更不去管它们的缠斗,在夕阳西下,橙黄色的,迫近地平线的阳光照映在这一下望不见尽头又看不见其他人影的路上,他蹲在她面前,正凑得那么近和她讲话。
像在做梦一样。
在这瞬间,穗波凉子真希望时间可以暂停,让她可以很仔细地看他,再看他眼睛里的她自己,可是时间不会停下,有夏天的风吹过来,把他们的发丝吹动,面前的少年眨动了一下眼睑,眼睑眨动时候发出的那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唤醒了。
“……谢谢你,我还好。”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看他的时间太久了,黑发少女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
她撇开头,随意看向了旁边,将目光投向她落到地上的书包,睫毛急促地颤动了几下,苍白的脸颊上浮出很淡的一点红,而后,像是才感觉到腿上的疼痛似的,她皱起眉头,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说:“其他的,都还好,就是,腿……有点痛。”
“很痛。”她扯了一下嘴角,在意识到这并非她能解决的伤口后,决定不再为那点面子逞没必要的强,转而和他又一次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