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波凉子记得很清楚,上次和夏油君见面的时候,是初中的毕业典礼。
夏油君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因此毕业典礼前后都有很多人为了虚无缥缈的校园传说故事去要他的第二粒纽扣,然而,他那天穿了一件绞去了第二粒纽扣的衬衫,所以,到一直到典礼结束,也没有谁能得到他的纽扣。
沾了身为同班同学的光,他一进教室,穗波凉子就看到他缺了一粒纽扣的衬衫,她就知道,也早猜到,他一定会用一个完全挑不出错又不会太让人伤心的方式拒绝所有人的。
他总是这样的。
在穗波凉子的印象里,夏油君不是个会特别狠心拒绝人的男生,除了被女生告白而不得不郑重回应说抱歉之外,她几乎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很坚定地说拒绝的时候。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即便每一年过情人节时他都早说了不收巧克力,最终每一年他的储物柜和抽屉里仍然都会塞满巧克力。
毕竟爱不像魔法会看运气和血脉下菜碟,爱总会不分血脉和天赋一视同仁地给予所有人勇气和力量,让不擅长运动的女生能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往他怀里猛塞巧克力,然后以闪电一样的速度逃走。
但其实,夏油君的运动细胞超强,无论是长跑还是短跑都永远是运动会的第一,一般来说,无论女生塞巧克力的速度多块,他是可以反应过来,把巧克力重新塞回对方的怀里的。
然而,因为他实在是太好的人,所以每一次,他的运动细胞都会用来接住从他身边,手臂间,手臂旁,总之因为它原有主人不准的投掷准星而歪斜即将要落到地上的本命巧克力,而当他接住这差点粉身碎骨的巧克力之后,送巧克力的女生当然已经跑得没有影踪了。
其实他如果想追也可以追上,大约也能从人堆里找到那个给他巧克力的女生再把巧克力还给她,但是,那实在是太伤人心的行为了,所以他总是不会做的。
那么既然收下了一个,其他人的就没有不收下的道理,因而他在一年内剩下的时间里永远在处理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好不容易辛苦地吃完,又会再在下个情人节重新收到那么多巧克力,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再喜欢甜食的人也要讨厌甜食,所以班级里的大家去甜品店从不叫他,烹饪课时也从不请他试吃甜品。
穗波凉子知道这一切,所以从来没有给他送过巧克力。
当然,即便不知道他不喜欢巧克力,她也大概是不会送的。
不送本命是不敢,不送义理是没到那样的关系,总而言之,不敢送,不愿送,从没送过。
她知道这一切,知道夏油杰虽然会包容这一切并绝不厌烦,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乐在其中,因此,她从没有去找他要不存在的第二粒纽扣。
当然,也没有在同样喜欢他的女生们请求和他合照时上前一步加入她们,甚至没有在他被人群包围时驻足看他哪怕一秒。
所以夏油君并没有吃过她的巧克力,并没有和她合过照,甚至并没有在毕业典礼那天和她说过一句话。
但是穗波凉子并不在意这些。
她往往只要看他,就觉得很满足。
因而,她并不总是要和他说话,也并不总是非要和他面对面,不是非要长久地凝望他才满足的。
她只在拍毕业合照,夏油君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借由和他旁边的男生说两句话的间隙悄悄看他,只在他被女生们围在学校的大樱花树下时和好友‘偶然’地路过悄悄看他无奈的侧脸,只在最后一次放学的时候在公交车站掐点‘偶然’遇到他,即便一起上了车,她也并不他身边,只站在人群的两端,借由玻璃的反光悄悄地看他。
然后他下车,她看他离开车站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后,再看已经没有他倒影的车窗玻璃,发愣到她该下车的时刻。
然后春假放过,他们说夏油君没有直升高中,没有去筑波附高,也没有考到她现在在的学芸附高。
他说要开启新的生活了,因此换了联系方式,谁也联系不上他,除了隐约知道内情的穗波凉子外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大家都猜测他是出国了,但穗波凉子并不好替他解释,也无法解释,于是只能由着这谣言传下去。
总而言之,春假放过,开学一个月多,距离她和夏油君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十八天,她也许一万次打开过那邮件箱,也一万次登陆过FACEBOOK,但没有收到他的新的联系方式。
一开始也许会失落,然而后来只是机械地在做,她其实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意识到她的那一点‘知道内情’对夏油君来说并不重要,和他眼里那些他要离开的,本质并不重要的麻瓜世界的其他人并没有区别,但知道和接受并不可以划上等号,于是她仍然在等待。
然而她只是在等待,并不期待他会给她发邮件,就像在一千四百多万人同时存在的东京都,她从没期待过他们会在不固定的地方偶遇。
意料之中的,邮件没有来。
不过,也许倘或诚心祈愿,不知存在不存在的缘结神或许的确也会给虔诚的信徒一个机会,因而,万中无一的,和他偶遇的机会降临了。
而在这幸运之神眷顾的当下,再怯懦的人也要被爱逼得勇敢,因为即便是再蠢的笨蛋也知道倘若这次不抓住机会,那下一次也许再也不会来,这是也许一生里面只会有一次的好运,给他们本来注定断掉的缘分续上的机会。
因而,穗波凉子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甜品店的玻璃门,走进去,没事或者有事也暂时推迟的朋友们和她一起进来,此时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甚至不需要交换眼神,喜欢过人或者没喜欢过的女生们只凭直觉就能知道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位始终不给她发讯息的暗恋对象。
但因为不知道男生的脾气,所以她们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聚在她的身后,暂时成为堵塞甜品店道路的存在。
而后,是客套的,初中同学时隔两个月后重逢的寒暄,夏油杰并不因为他换了联系方式而尴尬,仍然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
表面冷静的穗波凉子抿抿嘴唇,习惯性对他露出微笑,但其实大脑有点发昏,一时间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总归是出于礼节的客套话,于是她靠着本能和他对话,而后,黑发少年的笑容扩大了一点。
他偏过头去和身边,大概是他新同学的白发少年说了什么,因为夏油的目光看向了他,所以穗波凉子也机械性地跟着短促地瞥了那个人一眼,而后又看向了夏油杰。
然后,白发少年有点不太高兴地撇了一下嘴,站起身,这时候穗波凉子身后的同伴们便发挥了她们的作用,一拥而上把这大约长的很帅气,但此时就有点碍事的帅哥拉到了另一边的桌子上,叽叽喳喳地开始围着他讲话,让他绝无打扰穗波凉子和她心上人重逢的可能。
于是,拥挤的甜品店过道只剩下了穗波凉子一个人。
她又抿了一下嘴唇,抬手提了一下肩膀上单肩包的背带,而后迈了一小步,在黑发少年含笑的注视下,放下包,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的距离近了,然而大概是因为坐下来了就意味着可以有进一步地相处而非只是短促地打个照面,又或者是再容易紧张的人也不至于连续紧张五六分钟,总而言之,穗波凉子冷静了下来。
她感觉怦怦作响到要跳出来的心好像安静了一点,她眨了一下眼睛,一向服帖的美瞳片此时似乎动了一下,让她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瞬,而后,随着她的呼吸,她的视野缓缓清晰,逐渐聚焦在她面前的少年身上。
事实上,在这仿佛灵魂归位的一刻,穗波凉子才好像真正地在看他。
她将目光很轻的掠过他的脸,他的制服,他面前各自写了一点的两张报告,因为太熟悉他名字的笔画,所以倒着能也很清楚看出其中一张写着「夏油杰」的名字,至于另外一张,她在需要辨别出不是夏油君的报告后便移开了视线。
虽然对这大概写着异世界故事的报告有点好奇,但这点好奇比起夏油君本人来说是在算不了什么,因而,穗波凉子在看了一眼后便很快收回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在他的脸上。
一般的人暗恋别人,往往是不敢看暗恋之人的脸的,因为一看,脸就要羞红,就要语塞,穗波凉子在恋爱上的胆子很小,按道理也是要这样干的,然而夏油君太敏锐,那样的表现又实在太典型,叫没什么恋爱细胞的人看了也能发出‘原来她喜欢我的’的恍悟,所以她早就在不和夏油君说话的时间里硬逼着自己习惯看他,在不知道多少次悄悄地从后面看他又移开视线后,她才能在这种时候像个普通同学一样坐在他面前和他自若的说话。
在这方面,她大概也能称得上一句勤能补拙了。
而此刻,勤能补拙,演技不错的少女颤动了一下睫毛,明明才是黄昏,她的视线却总像是月光一样很轻地落在别人身上,夏油杰没再在别的人眼里见到过这样的视线,乍然被这样阔别好几月的目光注视竟有些恍然。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然面不改色地,含笑地望着她,等她说出他们重逢时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
而正如他们的重逢是在甜品店的偶遇那样随处可见,这第一句话,也只如他们的重逢一样普通,听不出什么特别。
“夏油君的,头发……”穗波凉子顿了一下,抬手将自己耳畔的发丝勾到耳后,复又确定似的将目光扫向面前男生长了一点,盖过一点耳朵的的头发,“变长了一点,是要留长发了吗?”
只是常见的,在外貌上的寒暄。
然而夏油杰的头发其实只长了一点,这一点的细微的区别能被并不太相熟的女生一眼看出来,让他露出了稍有些惊讶的神情来。
其实穗波凉子并非很细心的观察者,能发现这细微的区别,只是因为她对夏油君的事情总很放在心上而已。
当然,这大概是夏油君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