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是书包拉链被用过快速度拉上时会发出的,比平常来说略大的声响。
然而这声响,在总有窸窣声的教室里其实并不太明显。
只有无所事事撑着下巴发呆的穗波凉子为这声音偏过头,将目光投向隔着一个走道,不知道叫什么的男同学。
似乎今天是他的社团日,因而此时他已经将装满所有东西的书包背在背上,此时正低头系着看上去很贵的球鞋的鞋带。
但球鞋是不该穿到教室里的。
为这样不太好的发现,穗波凉子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她尽管心里嫌弃,但她并没说什么,也不好说,只用手指点了一下桌面,低头瞥了眼桌上的手表。
表上的秒针恰好在此时越过一格,分针推进停在数字‘12’上,黑板斜方的广播里准时准点地在此刻,周五的17:00时响起名为「威斯敏斯特钟声」的报点钟声。
这是在哪里都能听到的报时音乐,明明是来自英国的钟声,但全日本哪里都用它来报时,因为是电子的,倒还没有了百年老钟钟声走音的风险,就那样从奈良跟着穗波凉子到东京,又从台东区跟着她到世田谷区,未来可能还要继续跟着。
但穗波凉子并不讨厌这种好像要永远被跟着的感觉。
如果她希望跟着的人也能跟着她,或者让她跟着,她也许会更喜欢这跟着她的钟声。
但都是没意思的胡想了,所以她很快止住了神思。
钟声还在响,于是讲台上的国文老师顿住了。
他闭上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还有一大段注释没有说完的课文,沉默了一瞬,继而很快微笑起来,摆摆手,退到讲台之后,于是早准备好放学的男生女生便拎起书包,随口朝人说完再见后,便呼引起刚认识不久或者已经认识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朋友越出门去了。
穗波凉子目前暂时没有社团活动要参加,今天也不用赶地铁去参加哪个偶像的见面会握手会或者演唱会,于是可以不必和人挤门出去,用不太快的速度收拾书包,慢悠悠地起身,出教室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是三三两两的,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快入夏了,一天过去,大家都妆容都不太精致,脸上只剩下一点粉和永远在补的唇彩。
但无伤大雅,总而言之都是一样的好看。
穗波凉子这样想着,下意识抿了一下她上节课才涂抹过浅色唇彩的嘴唇,微笑起来,随口抱怨起明天的物理小测感觉很麻烦,于是得来友人们对磁场之类懂又不懂感觉很烦人的附和,继而牵引起有关初中时好或者不好的成绩的话题,以及接踵而至的有关‘初中同学推荐的据说吃起来味道很好’的烤肉店的推荐。
才认识一个月的朋友们目前处于一种熟又不熟的境地,熟在一见面就说上的平语,偶尔作为试探说出的两句对某些人的不满,以及现在已经挽上的手臂和笑盈盈三言两语里规划出的这个周末的动向。
至于不熟……
“凉子又在看邮箱了。”有人注意到穗波凉子的动作,这样笑着说。
“接下来还要打开 Facebook呢。”有人这样接着话。
“那个凉子初中时就喜欢的男生还没有给来新的联系方式吗?”
“没关系,再等等也许会来的。”
她们的不熟体现在这说来有些空洞的安慰的话。
如果是交满三年的朋友,此刻应该和她直接说既然一个月都不来消息那么估计以后也再也不会来,是那人是铁了心要与初中时的所有同学朋友分道扬镳了,不然怎么一个人都没他的新电话呢?他肯定那种是面上说的好好,接触时装得温柔可亲,但其实是完全不把别人友情放在心里的笑面虎,一离开就撇垃圾似的断到干净的无情人。
但现在不熟,所以不可以这样说,交浅言深是做朋友的大忌,十几岁的女高中生虽然见的人情世故没有那么多,却有很敏锐的直觉,只好带着笑容干巴巴地这样和她说无意义地鼓励的话。
说的人不太真心,听的人也不太用心。
但正恰恰好,正是大家都喜欢的距离。
于是穗波凉子嗯嗯应和两声,正好将视线从空荡荡的邮箱上收回,此刻她也并不打算去打开浏览器登陆必定没有回音的脸书,只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很轻松地摇了一下头,满不在乎地微笑起来了:“啊,算了,本来就不是很熟,不给我发新联系方式也是应该的。”
“不给就算了!反正,不过是初中的暗恋对象而已,过两个月就会忘了的,我们学校打篮球的,打排球的,打网球的好看男生总是很多,等到比赛的时候一起去看的话,一定能见到更帅的!”
入学一个月就成为篮球队某位当红新星后援会副会长的朋友这么说着,伸手大喇喇揽住她的肩膀,又在习惯性地即将把话题引到过两天校篮球队和桐皇的友谊赛上之前及时刹住车,侧过脸又问起了她的喜好来。
“就是不知道凉子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她问。
嗯……穗波凉子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这是不需要去想就可以轻松回答的问题。
她喜欢温柔的。
喜欢总是笑盈盈的。
喜欢说话带着笑音的。
喜欢头发半长不短垂在额前的,喜欢教她题目的时候会放慢语速的,喜欢写完一段推导后会抬起眼睑注意看她有没有听懂的,喜欢林间合宿时即便不是一个小组的在走过她身边时也会体贴地帮她提一半东西的,喜欢——
这样说的话肯定会闹着要照片。
然而唯一拥有的他的一张照片是毕业的合照,导到手机里会把五官糊成看不清的像素点,即便拿着有封膜的相片在灯下看能勉强看清五官,也会觉得静态的他远不及会动起来的他本人的万分之一,总觉得不够完美,所以始终不愿拿出来。
更何况就算给朋友们看了,估计她们也会因为要关照她没收到短信的心情而得到她们善意的,类似于“虽然好看但为什么一直不给新联系方式”“感觉有点笑面虎”这样委婉的安慰,无端惹得自己难过的同时还要再引出一些在心里出现的或者干脆直接说出来的反驳。
实在无礼。
甚至会让人觉得她不识好人心,所以干脆不给。
毕竟那是不能不反驳的,没法不反驳的。
因为穗波凉子知道,她喜欢的人才不是那样的。
并非是完全不把别人放在心里的笑面虎,也不是一离开就撇垃圾似的把友情断到干净的无情人,但因为他们的未来并不处于一个世界——字面意义上不是一个世界,就像是对角巷,霍格沃兹,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麻瓜知道了去了也不会用魔法,魔法与生俱来,魔法分割两个世界,巫师和麻瓜做久了朋友难免有人因为想要却永远碰不到而心生嫉恨,所以,她喜欢的人当然不得不铁了心要与初中时的所有同学朋友分道扬镳。
是理由不同,殊途同归的结局。
但这样不同的理由也能给他披上一层迫不得已的外衣,叫人心里听的好受很多。
然而这理由是不能说的,照片是不能给的,那自然别人问喜欢谁也是不能按照具体的人来形容的。
于是那么多喜欢的人的特点都从喉咙口里滚进了肚子,穗波凉子微笑起来,她戴上美瞳的眼睛亮晶晶,是暖棕色的,用它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真诚,而她就维持着这样真诚的表情,说着并不太真,而且朋友们其实也并不必须要知道的问题的回答:
“啊,我喜欢,长的好看的,脾气温柔的。”
还是沾上了一点边。
没法不沾上一点边。
因为喜欢是一定要和他的特质搭配着出现的,否则就不能这样微笑了,说那样假的假话的话演技会罢工,所以不得不沾上一点边,说敷衍话也要把他的人的轮廓勾勒出来,别人怎么假想轮廓里的人都可以,她知道那个人是他就可以。
所以这样说了。
好友们也很给面子地应和起来了。
“啊,那篮球队里好像有脾气温柔的呢!”
“打篮球也有脾气好的吗?”
“场上脾气不好,场下好了嘛,这样的两面派很多的啦。”
话题被扯远了,扯到大家都感兴趣的方面去了,穗波凉子也跟着大笑起来,说点受欢迎的,和她来自一个初中的运动社团明星的笑话糗事,于是大家彻底笑闹起来,没人再管没有音讯的邮箱,没人去看没有新消息的FACEBOOK,没人去想穗波凉子喜欢的人的真实样子了。
然后,她们应该路过全是文具店饰品店甜品店的街道,穿过一条在学校周边还算热闹的商业街,在那里会有穗波凉子喜欢的人喜欢来吃的荞麦面店,但这一点她没和任何人说起,只会在路过时看一眼,确定没有他后再收回目光,离开这条街道后,她们就要在十字路口分开,同路的同路,不同路的自己走,约好明天或者周日再见,去吃之前说过应该好吃的烤肉店。
本该如此。
然而,在经过荞麦店,确认店里没人所以收回目光,和好友们继续往前走的穗波凉子,却在某一次偏头后,在看向某一家新开的,好像吃过好像没吃过的甜品店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顿在哪里,一瞬间忘记呼吸,不知怎么想要收回视线却做不到,想扭过头去却不能,想要逃跑却动不了,于是只能顿顿地站在那里,在这即将春末的,太阳堪堪一点橙的黄昏,逢魔一般盯着甜品店的玻璃再不能动,迈不出一步。
像是时间静止。
然而时间是绝不会为她这个麻瓜停下的。
它还在动,动到友人们疑惑地望向她,动到坐在甜品店里的,对视线很敏感的五条悟注意到了她毫不掩饰的目光。
白发少年此刻正撑着下巴,注意到路人的视线也并没改变姿势,动了一下脖颈后懒洋洋地看向了视线来的方向,在确定那个女生在一动不动地看他们——看夏油杰后,他便有点疑惑地略略蹙起了一点眉头,伸手推了推面前才认识一个月的新同学,拔高音调随口问:“喂,杰,那个女生一直在看你啊?你认识?”
“我吗?谁——”因为打赌输了此刻正趴在桌上写双份报告的夏油杰闻言,皱着眉,抬起头。
说来很巧,又或许他视线一直很好,隔着玻璃和一段距离,他一下注意到了那个看着自己的,很熟悉的人,他一愣,而后倏尔松懈眉眼,隔着玻璃,朝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来:
“噢,好久不见,穗波同学。”他这么说,放下笔朝她挥手。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玻璃,穗波凉子其实完全不知道他和旁边的白发男生在说什么,然而,这么远的距离并不妨碍她看见他的笑容,并不妨碍她读出他最后一句嘴唇开合的频率大小是在叫她姓氏,也并不妨碍她抿起涂了唇彩的嘴唇,在那只剩一点粉的脸上,朝他摆出一个生涩的微笑。
想说的话太多,然而都不适合用于和他的开场,因而一时间都堵在嘴边出不来,嘴唇翕动,抿唇又张口,也许以平淡地姿态该说好巧,然而一想到她是抱着怎样期待每天特意从这里走只为那微茫的可能和他的遇见,这样的话便再没法平静地说出来了。
毕竟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大概是可以听见她的的。
于是巧和不巧都是不再可以说的话题,然而停顿太久总让人显得呆滞,大脑空白思绪凌乱的穗波凉子最后只能跟随着直觉抬起手,小幅度地朝玻璃后面的男生挥了一下手,然后用只有她,和她周围的朋友们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地说起和他的开场白。
“好久不见……夏油君。”
想说的话太多,然而,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这普通的一句。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