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荣怀着满腹狐疑,排查了两个镇子,七八个点。
最后不得不承认,地方上的治安和失业情况,跟他坐在钱塘办公室里脑补出来的“基层形势”大不相同。
太安居乐业了,有点不正常。
83年,别的地方到处都是车匪路霸、嗷嗷汹汹的失业人马。
就算收敛点儿,上路不直接抢的。那至少也是路边开个小饭馆,强制吃饭,而且卖得很贵——这种业态因为比较收敛,而且多披了一层合法经营的皮,在国内生命力非常顽强,几乎持续了20年。
在内陆某些比较深入偏远的省份,甚至过了2000年,都有这种情况:大客车司机高速上开着开着拐下去,找个黑暗角落的不起眼小店停下。
也不抢你,只是冷言冷语:全体吃饭!再往前几小时车程内都没有可以吃饭的点了!然后一个盖浇饭卖你百八十块,甚至视环境求救难度再加价。
从这个角度来说,后来普及的高速服务区卖饭虽然贵,却避免了外地人被地头蛇法外盘剥。何况,把有点势力能闹腾的地头蛇招安洗白、安置到服务区也要成本,先富起来的人稍微出点血就出点血吧,至少市场环境好了。
中国人自古有“穷家富路”的观念,在那些一辈子没出去过的人眼里,“能出远门做生意的人”就是相对有钱的原罪者了。
可是,在诸县和山阴,于光荣看到失业工人因为给香江老板生产兵器盔甲,一条巷子里的住户半年出了七个万元户。
后来还看到了被关停印染厂的失业工人,改行生产古装戏服、或者是抗战时期的日军军装,也成了万元户。
听说他是省里来回访的,那些离开体制的小工头还拿他当视察领导——当天中午,于光荣和几个弟兄,就被一户颇想显摆的山阴个体户缠住了,非要“警民一家”请他们吃个便饭。
那个体户还跟他炫耀,说最近兰亭影城正在拍的那部戏,那个香江男主角演咸丰皇帝的龙袍,就是他厂子供的。
香江老板很阔气,为了皇帝那几身衣服给了他两万港币,花了七八个裁缝师傅刺绣师傅几个月才做出来。
根据纪律,于光荣当然拒绝了留饭的邀请。
何况他也不稀罕,这段时间跟着顾骜出任务,伙食比这儿更好呢。
不过他还是趁机观察了一下个体户的伙食。
那户开古装小作坊的个体户,在毫无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家常便饭就摆出了汽锅鸡和卤猪肘。
给手下雇佣的工人们吃的稍微差点儿,但也有青鱼鲞管够,蔬菜饭食就更是敞开了供应。
唯一的辛苦是要长时间加班,劳动条件明显不如八小时一到就散伙的国企。
好几个他踩点的新生作坊门口,还挂着招工的招牌,显然是如果有人愿意干,还能扩大生产——这招牌是给他最震撼的。
因为如今这街面,家里有积蓄、能吃好喝好,还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经常能有招工机会。
大城市里,国企的招工通知但凡能在居委会的公告栏里贴超过半天,那这座城市的就业率就能算全国形势前20%的了。
正常情况下是贴个半小时就没了。
“全民办集体”地位捞一些,在京城、沪江这些市民身份尊贵的城市,可能能挂两三天。但是在小地方,庶民拉得下脸面,那也是挂不超过一天的。
于光荣多方印证暗访,从群众口中得知:那些道具厂和服装定制厂的招工幌子是长期挂着的。
一开始他不信,后来明白了:国企招工,如今重视培训,你只要是个人,学历或者别的硬杠子到了,岗位技能可以招进去慢慢培训。
但是这些个体户,对手艺要求很高。
比如只会做中山装的老裁缝,哪怕你经验很丰富,但不能直接上手给别人赚钱,那对方就不要你,你自己慢慢学会了再来吧。
这种毫无人情的高标准严要求,才让招工招了那么久都招不满。
95%的应募者手艺不过硬。
……
这天,已经是带着代表团来兰亭影城游玩的最后一夜了。
第二天,就只剩兰亭镇上几个博物馆参观一下,然后就车队直接送回省城、火车去沪江转飞机离境了。
于光荣虽然没抓住重点,瞎忙了两天,但他内心还是庆幸的。
搞安保,瞎忙最好,没事儿就是最好的消息。
何况,严厉打击之下,小蟊贼还是搂草打兔子干掉了十几个。
晚饭的时候,照例是在兰亭影城那家三星级招待所的餐厅。
组委会请客,让提供配套服务的人员单独一个餐厅,跟外宾分开。
“于局,看样子,这两天情况跟你了解的不太一样嘛,有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新闻素材,说说呗。”
一个年轻女同志蹭到于光荣饭桌前,非常不认生地攀交情。
于光荣这几天也已经认熟这张脸了,那是省日报社的一个女记者,叫裴海燕。
顾骜当初在沪江主持学术会议的时候,新闻跟踪报道的级别是很高的,那都是央视、人人、光明、新华。
如今会议开完之后,那些国家级大媒体都撤了,但省里的媒体还是要跟上接档的。毕竟宣传本省文创旅游产业的事儿,放到地方上依然是很值得关注的新闻。
于光荣也乐得留个人情,就多说了几句,凡是不违反工作纪律的,都能拿来说。
“这两天暗访结果,诸县、山阴那边,民间灵活就业非常繁荣,都是兰亭影城这边的产业带动效果,不得不服呐。说句不掩饰的话,这年头,只要肯学手艺就能找到工作的好地方,不多的。”
餐桌上,于光荣夹了一大块五花腊肉,一边感慨一边嚼得满嘴流油。
裴海燕眼珠子一转:“那您的意思是认为,根据公安的实地排查,当地就业情况比经济统计部门的笼统指标要好咯?您觉得统计部门出现纰漏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她倒不是想挖什么造假黑料,只是新闻工作者的本能,总想刨根问底来个“起底爆料”。
不深刻的话,怎么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怎么震惊人心呢。
于光荣也知道媒体的德行,思前想后,揣摩道:“确实有一些奇怪,主要是香江电影商人和博物馆业主的大方程度,远远超过了此前我们的想象,所以没料到对地方产业带动和人民生活提升有那么大效果。”
裴海燕很快抓住了关键:“您是说,有可能香江资本家是在酝酿虚假繁荣、不可持续?”
于光荣连忙撇清:“别瞎想,我没这个意思!再说了,可不可持续不关我事,我只要不发生意外,乐得它看起来安稳就好。我还是举个例子吧:裴记者,你有机会看过港片么?古装武侠片,历史片什么的。我就这么问你吧,邵氏的《天龙》、《神雕》的电影,你偷看过没?”
“看过……”
裴海燕很想说没看过,以政治正确。不过她一想到如果否认,对方就不会说下去了,只好摆出“咱天下乌鸦一般黑”。
金镛剧83年年初还没合法进入内地呢,但是公安、新闻界等接触外界比较多的部门,不少人还是私下有机会看的。
于光荣便顺着往下说:“我这么说吧,香江人原先的武打、历史片,宋朝的官兵就穿个红衣服、头上顶个范阳笠,拿根红缨枪,或者是包了锡纸的木片刀。那样子,还不如金兵装备精良呢。
可是我这几天暗访到的,那些香江商人都还没宋朝背景的电影片约呢,先把各个朝代考证得很严谨的盔甲、古装样品都订了一份。有些明显用不到的,也先送到宋六陵博物馆,展览几套。
按照这么精工细作,有些好的样品做个几套就能养出一个万元户的铁匠或者裁缝,这么搞拍片成本太高,资本家不会亏吗?”
裴海燕顺着思路捋了一遍,也发现果然如此。
她自言自语道:“明天陪外商参观博物馆的时候,我采访一下顾先生好了,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看他怎么解释亏不亏本。”
于光荣:“你要采访就自便,我就一个要求,别扯上我,我只求不出事就好。”
裴海燕嫣然一笑:“这是当然,于局,我怎么会出卖您呢,您为我提供素材,我会谢您的。”
……
次日一早,也就是外宾即将回去的那天,用完早餐之后,车队就绕了个大圈子,把外宾们送到宋六陵博物馆山脚下——
本来么,从兰亭影城招待所直接过去,也就十公里山路。
只不过都是青石台阶,没法开车,而洋大人的体力显然是不可能在山上徒步10公里后、还有力气参观博物馆和古迹的。
车队只好兜半个圈子,绕到会稽山东麓。
“高尔文先生,这里,就是曾经的宋六陵遗址。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叫宋的朝代的6代帝王陵墓,距今700至800年。旁边这座博物馆里,陈列了一些出土文物,以及我们根据当时文献古籍记载、考证后仿制的还原用具。”
顾骜尽到了地主之谊,一上山就给外宾们介绍。
克里斯只是先扫了一眼,就玩味地称赞:“看上去很可观,我在中国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生动的博物馆——原先我去过京城和沪江,看到的都是一列列残破的古物,然后直接堆砌一个文字说明,也没个仿古场景展示,太难理解了。你这里,倒是很跟西方接轨。”
“高尔文先生,慎言,这是我捐建的博物馆,不是我的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