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门铃,顾骜只好直接用敲的。
“谁啊。”
“穗子?是我!”
里面立刻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然后“嘎吱”一声推开了。
萧穗扎着盘发,身着碎花连衣裙、光脚穿着拖鞋,出现在门口。
几个月没见,她的明艳和气质依然,只不过眉宇间略多了两份辛苦憔悴。
“老公。”她眼角溢出一些湿润,扑进顾骜怀里,一把死死搂住,“回来都不通知我,你要是一个暑假都不回来,我就想去美国看你了,偏偏还没个准信。”
“我这不回来了么,身上肩负大使命呢,刚刚跟副市还有文旅的梁局先后聊了一天。有个国际学术会议,明年初要在本市召开,我争取来的。”
“老公就是厉害,快先进来。”萧穗抹抹眼睛,把顾骜往屋里拉。
“阿姨呢?”顾骜礼貌地问。
萧穗:“厂里拍戏呢,她不一直这样,没戏的时候就闲着,有戏了就加班,没一定的。”
顾骜洗了下手,擦干,这才敢仔仔细细搂着萧穗,坐在沙发上谈心。
“穗子,我也不当官了,你家还住这种地方,不委屈么?你们市里就没有好的分房机会,可以让人自己掏钱买下的?”
萧穗倒是很懂事:“算了,沪江又没别墅,老房子都这样。听其他本地的同学邻里传说,市里看特区那边搞得好,也要给国家申请开发区计划呢。我看咱不如就等有开发计划了再说。”
顾骜听了,不禁苦笑。
他知道萧穗提的,肯定是诸如铺东之类的开发区规划——事实上,在84年国家宣布第二批开放城市和计划单列市的时候,沪江这边就努力了一把,要在铺东搞开发区。但事实上这个开发区规划、申请、配套设施准备,足足花了6年,到90年才正式落地有外企进来。
但萧穗说的也确实有一定道理。
沪江这个地方,铺西旧市区太拥挤了,没啥“使用价值”,买了也是以后等拆迁的份儿。(只有“囤积价值”,但顾骜太有钱了,懒得囤也不方便)
而且沪江和钱塘又明显不一样,钱塘是那种很古老的城市,而且西湖这个地标摆在那儿,谁都知道这座城市最值钱的地段在哪里。就算政府想规划一个新城,后来也多少会鬼城,凡是信了规划的投机客,基本上回报率都没沪江同行的回报率高。
沪江则没有历史包袱,这而哪儿的房子值钱,完全看政策规划和产业优惠。哪里有特别开发区、自贸区,哪里就会往上涨。
既然如此,也不是不能考虑等等。另一个时空铺东90年才落地,不代表顾骜这个世界也要等到90。万一因为提前多年举办了那么多重要国际会议,蝴蝶效应了呢。
到时候在江对岸搞一点儿便宜地块,统一规划时加塞点房子好了——当然,是为了住,不是为了炒和卖,绝对不拿来流通。
这样的房子,在另一个时空本来就是绝对有可行性的。
比如,世人只知道汤臣一品这种号称卢家嘴一线江景很值钱,殊不知还有东方明珠塔底下那些90年代中期就弄好的神秘别墅呢,根本都没楼盘名。
只要顾骜在将来铺东开发的时候,能以港资传媒大亨身份出现,还怕捞不到这种待遇?
历史上,东方明珠塔,不就是吸引传媒大亨的港资资金造的么。造的时候捆绑要到的地皮、体现在招商引资建设合同里,弄几幢别墅、并且按实打实的“住宅用地”地块搞定,那也是完全合法的。只不过这些房子永远不会出现在流通领域。
……
萧穗看出顾骜在沉思,继续善意地劝说:“何况我跟你还没结婚呢,现在就太招眼也不是好事儿。我不怕旧,这房子住着就很好了。”
顾骜轻轻啄吻了一下,顺从了女友的意思:“那就依你,不过如果不搬,你这地方防潮密封还是要搞一搞,不然夏天空调效果不好呢,过几天再让人外面装个防盗铁门。反正你平时经常住学校里,明年也毕业了,到时候跟着我就好。”
萧穗显然还没注意到治安的变化,俏皮地好奇道:“要防盗门干什么?”
“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不许抗辩!”顾骜又轻拍了一下女友的翘臀。
两人稍微卿卿我我了一会儿,说些情话。顾骜也把这趟回来的使命细致描述了一遍,并且让萧穗明天就陪他回钱塘。(涉及国家机密的不说)
萧穗当然是夫唱妇随,顾骜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叙旧已毕,顾骜颇为关心女友近况,笑问道:“最近在忙什么呢?暑假就宅在家里?”
“我还能干啥,随便写点东西呗,想到啥就写啥。你不在,我就想写点军旅苦难深沉的题材,其实也没查什么翔实的资料,瞎写的。”萧穗说着,起身回手一掏,把书桌上的稿子盖起来。
顾骜却偏偏要看,单手抓住女友双手,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揭开扉页。
原来是一部名叫《天浴》的小说,反映女知青生活的伤痕文学。
这本书也是提前了好几年出现,不过顾骜并不觉得意外。
萧穗的人生已经被他极大的改变了。
而一个文艺女青年的人生经历一旦变了,很多作品注定会消失的。
她跟着顾骜写了《沪江滩》、《终结者》、《末代皇帝》和《新白蛇传》,就必然会丢掉一些《少女小鱼》之类表现美国底层华裔女性处境的小说——因为她这辈子,跟着顾骜一到美国,看到的就是上层的生活,没机会深度接触美国的草根了。
或许,只能指望她在大学期间静静反思追忆,把《天浴》等十几篇体现不可描述年代的长/短篇伤痕类文字补全。
因为她形成那段人生积淀的历程,并没有被顾骜改变过。
再往后,能保留下《金陵十四钗》这些和个人后续人生经历影响不大的作品,已经是万幸了。
至于别的,肯定会湮没消失掉。
这是没办法的,顾骜也不会后悔。
萧穗自己,这一两年里,似乎也隐约意识到了这点。
当然她意识到的,绝不是“历史被改变了”;
而是“因为跟老公过了好日子,所以曾经看到的疾苦,再也没机会近距离真切观察揣摩了,要趁着自己还在念书,课余把这些宝贵的心路加工留住”。
所以,她除了写顾骜给的命题剧本之外,几乎就成了一个赶工伤痕文学的码字机器,拼命想要留住青春时看见过的苦难,不想忘掉那个时代。
这一类作品里有一些,原本要到80年代末,才被她慢慢写出来,现在却因为感受到时不我待,而提前出现了。其余的则就此湮没。
“好好写,把你还能反思出来的旧时光,都写下来吧,未来,你可能没有什么伤痛的见闻可以写了。”顾骜合上书稿,温馨地扮演了知音。
萧穗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老公居然这么理解她,一下子就读懂了她的心。那一刻,她觉得这种知音太珍贵了。
“老公你别这么说,你给我过好日子,我怎么会不知好歹,你何必用这种自责的语气说这种话呢。文艺青年也好,美女作家也好,又不是为了有素材非得无病呻吟、故意找罪受。”
萧穗小儿女态地稍稍撒娇。
“哦,是么?那你说,以后你不‘无病呻吟’了,你有什么别的打算?”顾骜逗趣道。
萧穗一噘嘴:“我当然是认真想过的啦!热血昂扬的生活,自然有热血昂扬的意义可以写。所以我就趁着你不在,趁着自己还在念大学,课余把旧时光的见闻能写能想到的都写完。后半辈子,就全心全意跟着你体验人生了。”
“是么,跟着我这么庸俗的大富翁,有什么深邃的东西好体验?嗯?”顾骜促狭地顶着萧穗的脑袋,盯着她的眼睛问。
萧穗被他看得微微不好意思,稍稍扭过头去:“怎么不好写,其实,我就有个想法——老公,我下半辈子创作之余,有一件事情,想一直干下去。”
“说。我一定支持你。”
萧穗很有知性魅力地婉然一笑:“我想,你反正也说过,不想当官了,想实业报国。那我就给你拍个纪录片、同时写自传,一直拍一直积累素材那种。我既当作家,也当编剧和导演、摄影。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豪言壮语,我立刻就给你拍下来。
我们不要用其他文人的回忆录体,那种回忆录的自传,其实都是成功者修饰过记忆,多多少少假的——我在中文系三年,也算是看透这点行规了。比如那些自传里说自己‘几十年前就预知自己未来一定会赢’的人,其实都是在放屁!
真有这自信,你见过谁提前几十年就放狠话的?连司马迁写项羽‘彼可取而代之’和刘邦‘大丈夫当如是也’,当时其实也没人证听见啊,还是司马迁的春秋笔法罢了。
嗯,项羽这么豪气,还可能是真敢说,毕竟有项梁这样有名有姓的人作证。刘邦这种小人,我看他贫贱的时候绝不敢说‘当如是也’这四个字,最多是成功后贴金说自己当年说过!”
这个观点倒是颇为新奇,顾骜并不研究文史,一时觉得有个文学造诣颇深的女朋友,让他眼前一亮。
而且萧穗的性子也确实有些泼辣,虽然平素很文静气质,但谈起文坛的虚腐和矫饰时,竟然会忍不住爆粗口。
“此话虽闻所未闻,但似乎不无道理。”顾骜微微点头。
萧穗受了老公鼓励,继续往下设想:“所以,我们就用身临其境的记者实录体,素材也是当年拍当年封存,留下足够证据证明时效。这样,以后再过个十年八年,你真的成功之后,可以分段把纪录片拿出来给人看,证明你是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成功。而不是跟其他偶然成功的人那样,有钱了之后回头说什么都有道理。我就是要用这个告诉未来的世界:我老公就是必然成功,不需要靠运气,不需要赌,他就是天生厉害,天命的厉害,没成功之前就预言到了自己的成功。”
顾骜听到这里,彻底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