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底的台资处,那真的是个闲得发慌的地方。
如果想偷懒,每天点个卯,然后自己鬼混一整天,也没人说你。
因为这是大形势所限,哪怕到年底一个台商投资都拉不来,国家也不会怪你。
只要把通过第三方渠道来大陆考察的台商招待好、给对岸同胞留下一个友好的印象,就算是工作成功了。
而这里所谓的“通过第三方渠道来大陆考察”,就是指在南洋或者美国、日本旅居、但持有M国身份的客人,大致可以理解为电影《庐山恋》里描述的那种成分。
换言之,顾骜要是把自己的表哥陆光复包装一下,做成“在美国事业有成的湾湾企业家”,然后丢到国内投资,都能算他的政绩。
不过唯一的代价,就是他舅舅一家在湾湾肯定会受到珠帘,被常经国清算,顾骜估计表哥是不肯的,至少暂时不肯。
经过最初一周的梳理后,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在顾骜脑子里渐渐成形:
虽然舅舅家不能包装成台商来投资,但可以给点优惠政策,拉一个舍得抛弃在湾湾全部家业的小商人,顾骜再想办法帮忙联络更多优惠,让他以“叛变”的形式彻底投奔大陆。
(84年以后,这个湾湾商人就可以通过香江中转、回到湾湾了,到时候湾湾那边也放松了,不会追究历史问题。因此这种‘叛变’的伤害只是三四年时间,只不过眼下那些湾湾人不知道。)
这就需要大陆有足够吸引他的产业政策、各种优惠,以及产业布局上的诱惑力了。
千金市骨一下、立个标杆,还是可以的。
顾骜觉得,自己在被调离台资处之前,如果能促成这么一个样板案例,倒也不枉来去明白,免得将来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坐飞机上来的。
……
11月15日,星期六。
晚上6点,外资委办公楼里,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
顾骜这里,跟他共用同一间办公室的肖正也已经闪人,靠着每月200多块钱的死工资享受周末去了。
顾骜依然开着日光灯,在那儿打电话联系业务。
“韩老师,日本那边11月的货源安排得怎么样了?本月产能可以保证累计6000台么?尽量加急吧,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不用我多说的。我可是给你每台留了50美元的代工利润,比造彩电高多了,而且都是外汇现金流,开发区有关部门也会支持的。”
电话另一头的韩婷不胜其烦:“你催得太急了,你这次的设备硬件结构改动比较大,产线调试也要时间的啊。尤其是外壳的控制面板部分,都是找香江那边的供应商重新开模的,你加了‘连发键’这个新设计。我们这儿试产后,发现模具精度有问题,第一批的按键测试寿命都不合格。你再逼出货速度,小心到时候不合格退货潮!日本人对质量要求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是让你引入日本式的标准化管理了么,宁可给工人多开工资,确保标准化可控,供应商准入也要抓起来……”顾骜免不了用后世的标准随口抱怨。
其实他也没干过实业,只是靠着多了几十年的见识、职场上偶尔聊到的经验,随口支招。真让顾骜自己去管、防患于未然,他也是不知道怎么干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多事情都要抓,还有没有轻重缓急了!怎么不见你出事之前提醒我!”韩婷气不打一处来,忙得阵阵肝疼。
她一个女人,打理越来越千头万绪的实业,确实渐渐力不从心了。
她的能耐,还是在务虚和开拓业务方面的手腕。实在是顾骜前期无人可用,才把她逼到这个份上。
顾骜好说歹说,远程给韩婷支了一些招,却也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知道,靠国内如今普遍相信人治、没有标准化思维概念的人才,要彻底管好汉乐电子,没个几年打磨积淀,几乎是不可能的。
香江资本家在这方面,也不在行。历史上香江就是个金融之都,倒腾虚拟经济还行,没见过真心做出什么牛逼的实业来。
“唉,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条出路:要么从日本引进原教旨管理大神,灭绝人性下狠手。要么退求其次,从南棒或者湾湾引进管理体系。如今这个点儿,要搞好代工质量,真是没别的路可走了。”
挂断电话的时候,顾骜也忍不住长叹一声,如是思忖。
日本人的问题,在于管理服务费实在太贵,如今日本正在广场协议前最巅峰的年代,高端人才可谓是人人暴富。要是真金白银雇日本专家来整肃特区的工厂,高额的人力支出就会冲掉成本优势。
另一方面,虽然一家公司里的职员,相互之间薪酬理论上是保密的,但私下里肯定会八卦。要是被工人们打听出日本管理层拿的是几千倍于工人的高薪,对工人的士气肯定非常打击。
1980年的工人,可是不怎么受得了资本家的气的,他们主人翁意识还很强,不好伺候呢。
至于南棒和湾湾,成本上差不多便宜,但政治上的引进难度也差不多大——中国要1992年、也就是苏联解体后,才跟南棒建交。在此之前因为北棒的关系,大陆甚至是不承认南棒是一个国家的。
也就是说在大陆的眼里,南棒的地位跟湾湾是一样的,都不算国家。
另外,南棒的电子业倒是起步比湾湾还快一些,但都是集中在少数寡头手上,基本上不肯给别的牌子做代工——
三星电子于1969年成立,一开始造收音机,70年代后开始造电冰箱、78年第一次造彩电。至于LG,至今还在搞黑白的,要不就是电扇空调洗衣机,只能算是“电器”行业,跟电子不怎么沾边。
盘点了一切可以查到的资料,最后没得选择,只有迎难而上,挖湾湾人的墙角了。
也不仅是为了立功,更是为了顾骜自己的产业布局,于公于私都该干。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薅湾湾的羊毛,顾骜第一反应想到的自然是台积电的张仲谋。不过这家伙如今还是德州仪器的常务副总裁,在美国位高权重没打算走,所以也就稍微想想便PASS了。
再说人家是搞芯片的,在产业链的最上游,远水不解近渴。
退求其次,逼格捞一些的组装代工领域,后世大伙儿最熟的肯定是郭台名的富士康了——前世顾骜刚大学毕业求职那阵,就新闻上老是看到富士康的空虚抑郁员工连续十几桩跳楼自尽,印象很是深刻。
(当然“连续”跳的“连续”也不能全怪富士康,媒体起哄也有责任。因为觉得生活缺乏意义的人,是很容易被“我是在创造连续自杀人数的世界纪录”这种史诗豪迈感所诱惑,以死博出名博眼球的。其实看看10年后那些快手上吃虫吃屎自残跳粪坑的小视频,就知道当初富士康那些跳楼求上新闻的人的心态了。)
死人归死人,从侧面也可以看出老郭这人治厂有方,能把人标准化成冷冰冰的机器,抹杀绝大多数质量风险。
顾骜是说干就干的脾气,有了方向之后,他立刻利用职权所能查到的资料,开始梳理郭台名的现状来——还真别说,多亏了顾骜如今在外资委的台资处,所以手头资料相对比较全,尤其是湾湾有竞争优势的重点产业,大多数企业有头脸的企业,都可以查到。
不然,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光检索对方的老底,就能让顾骜痛不欲生。
“鸿海精密,1974年,由郭台名自力斥资30万台币成立,早期经营范围:电视机旋钮/塑料按钮。
1977年,在电视机/家电塑料按钮这一细分领域,做到全台最大,连续盈利,固定资本累计达200万台币。企业进一步扩大生产,并将经营范围拓展到所有家电的注塑外壳/结构件,自行开设注塑模具厂。
1980年,谋求东亚银行融资,增开电镀厂与蚀刻厂,进一步获取贴牌客户的电路板蚀刻和整机装配业务。但目前东亚银行尚未核准抵押贷款……”
顾骜稍微一梳理,就摸清了郭台名如今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这家伙也算是号人物,6年前,年仅25岁时,就能自己拿着30万台币成立一个专注于塑料外壳的小厂。
6年过去了,对方在搞注塑模具零件方面已经是湾湾很强的企业,但对电路板和贴片依然没有进展。
事实上,历史上郭台名还得再在给人做塑料壳方面熬两年,拿出更好的财报和自有资金积累,才好不容易真正爬到“电子”这个领域。
不过,这个现状却让顾骜很满意。
韩婷的汉乐电子,如今搞电路板和贴片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言以蔽之,电子游戏街机的“主板”部分,是出故障最少的。
目前主要的故障,都是人机互动的结构件,因为开模精度、加工流程,这种因素出的次品。
要是能把除了“电路主板”之外,其他所有附加值低的环节,统统外包给郭台名这种电子代工领域注定的大牛,那顾骜的街机质量不稳定,肯定能彻底解决。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诱惑郭台名上钩,给他画个大饼、并且解决融资,让他把在湾湾的厂子卖给朋友,然后来特区另起炉灶。
“或许,可以通过表哥的‘陆氏电子’勾搭一下,先试探试探?”想了许久,顾骜暂时只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陆氏电子”如今实际上是个“无人公司”,但账面上的高精尖资产还是有的。那是顾骜当初为了把库卡机器人的技术弄过来,伪装了一家台资公司,由表哥陆光复当法定代表人。实际上库卡的东西被大陆这边拆抄之后,陆氏就完全摆烂了。
不过拿来勾引郭台名谈一谈,还是可以的。
顾骜正准备着手,给身在纽约的表哥打个越洋电话。
不过他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顾骜也就放下话筒去开门。
门口是气喘吁吁的小学妹,伊丝米娜雅。
“米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快点回学校,又有你的外交邮件寄过来了,这次是基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