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在火车站时聊起各自的家境,一路上坐卧铺的时候,伊丝米娜雅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各种自己家里的趣事甚至无趣的事儿,都有意无意地倾诉了出来。
这年头,一男一女结伴坐上两天两夜的火车,总是最容易拉近交情的一种方式。哪怕此前只是同学、或者工作上的朋友,两天火车之后,肯定连对方家里有多少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了。
实在是闲得无聊。
不过,顾骜也可以从伊丝米娜雅的变化中,看出她的认真用心——学妹是在试探他对自己家境的反应。
如今的小姑娘,思想依然很传统,不会跟四五年后那样,觉得你帅或者文艺,就死心塌地跟你,不问你的出身。同样,她们也害怕男方嫌弃自己出身。
在“门当户对”这个问题上,84年之前和04年之后择偶的人,观点倒是高度重合,都很在乎。
反而中间20年的那一代,比较敢为了诗和远方赌一把。
从社会学的角度逆向分析,或许是因为中间这20年的人,见惯了各种大起大落的奇迹,所以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敢拼敢赌就能出人头地的机会。
而84年以前或者04年之后,大伙儿觉得反正上升通道堵死、社会阶级固化了,也就不信潜力股的邪了。
这也是为什么自由恋爱盛行的年代,与下海大潮在时间上高度吻合;而门当户对、则与大学生重新热衷考公务员潮高度吻合。
顾骜当然是表现得对门当户对毫无所谓,这让暗中试探的伊丝米娜雅微微窃喜。
……
两天后,顾骜和伊丝米娜雅安全回到了京城。
两人先去部里汇报工作、办结各种手续。
接待他的自然还是老上司包处长。
伊丝米娜雅那边的手续比较简单,也没什么要汇报的,很快就办结了。外事局还给她发了一张“因公负伤”的慰问状、以及一封转交学校的嘉奖信。
顾骜的事儿多一些,除了汇报工作之外,还补交了五千块人民币的现金。
这笔钱是折抵他不把侯赛因总统赠予的贵金属纪念品交公——如此前政策所述,金币本身的黄金价值,就已经超出国家允许的收受外事礼物限额了。补交之后,他继续占有那些东西才没有任何法理瑕疵。
至于金币有多重,那是他在伊拉克的时候,就已经请局长和包处长见证过、还测量牌照留证的。如今按照当时的称重算钱就行,实物不携带入境也没有关系。
交完钱拿到凭证,包处长又例行公事地问起他回程时、在香江滞留的那两天情况——如今外事人员在工作计划以外的境外逗留,都是要提交报告说明每天干了什么的。而顾骜为了让林国栋给他找房子弄保险箱,可是着实耽误了点时间。
真正的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幸亏顾骜早有准备,见林国栋的时候,已经问过最近有没有生意上的新鲜事儿,林国栋就随便挑了一个可以拿来搪塞的商务借口。
“林律师说,日本酸素株式会社的,三井寿司社长,终于看上了钱氧的膜法制氦技术的专利,想谈排他授权。我就跟林律师一起谈了两天,还在那边会见了几个日本的一线代表。”
林国栋是香江有名的知识产权代理掮客,所以他手头的此类“商机”肯定是随手拈来。顾骜拿这个借口写工作报告,外事局也绝对不可能真去查证的。
而且因为该技术此前已经有了多次成熟的对外合作经验,所以这种事情其实并不一定非要外事局出面——随着国家上个月最新的开放政策,国企的自主权也略微提升了一些。
技术的所有权是钱塘制氧机厂的,所以理论上只要企业点头、觉得这个技术卖多少钱合适,然后让代理事务所去谈,双方意见一致,就OK了。
外事局这边,理论上可以只“报备”,而不是“审批”——也就是说决定是企业自主做出的,无非做出后要通知上面一声。
至于顾骜内心,他也是希望这事儿能成的——因为他搞出来的膜法制氦技术,商业寿命并不会太久,最多也就5年。毕竟‘膜’这个思路被启发出来后,法国人德国人都可以研究出其他功能性似是而非的膜配方,把他的专利绕过去。
所以即使顾骜不卖授权,用不了多久这玩意儿也就淘汰了,还不如给日本人发挥余热。
(美法德是不会买的,因为他们本来就会制氦,顾骜的技术出现后,他们无非是继续用高能耗的旧办法造。而日本人则是此前完全没有掌握这项技术,买了中国的授权就能从无到有,因此才相对肯花大价钱。
这就好比本来就能考80分的人,是不肯为一本能考到90分的经验书花大钱的。而一个本来考59分的人,看到这本“必考90分”的经验书,就会狠狠氪金。)
包处长也是知道政策的,所以听完顾骜的陈述后,很是随和地反问:
“那这事儿,你希望局里管么?如果你暑假里想捞一次去日本的机会,那我就给你批。具体看你自己对侃价有多大把握。毕竟自主权归企业之后,你可就没有个人立功受奖的机会了。”
包处长这个态度已经非常好了,看起来完全就不像是在和下属说话,反而是一种面对智囊师爷的态度。
显然是因为顾骜在伊拉克立的大功、让他也有了升迁的机会,因此投桃报李。
顾骜本来是随口找的借口,还真没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处长,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自主权归企业后,就没有个人立功受奖的机会’了?”
包处长露出一个“年轻人果然还是官场经验不足”的自得微笑:
“你这么想好了,比如现在你们卖一台制氦机,利润20万美金。如果是授权给日本酸素也用这个技术,至少要收10万美金授权费吧?这样咱什么都不干,白拿10万块。日本人也不至于白干,还剩10万利润。这样才最容易谈成。
如果你对后续跟日本人的谈判很有信心,觉得自己能谈出远高于10万美金一台的好条件,那么,让局里主导这个任务,超额部分就会算你的政绩,写进档案里的。
如果你对这个谈判没信心,觉得10万都要不到,那还不如让厂里主导、局里只做备案。最后不管你谈得多烂,只要陈厂长觉得结果可以接受,你就不会留下污点。至于你们家的奖金,应该是不受模式影响的。关键看你的把握。”
顾骜立刻就明白了——如今的国企,是赚了钱也没得奖励,赔了也没得惩罚的。相比还是作为政府部门的外事机关“KPI”比较严格。
他当然对自己有信心,那就多管闲事一把吧。
顾骜试探着请求:“那就麻烦处长了,这事儿还是局里主导、企业配合吧——不过我听林律师说,日本人那边也不是催得很急,时间上能由我定么?我暑假里什么时候方便去日本了,再问你讨文件吧。”
顾骜暑假里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并不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直接再飞日本。
比如,他还想和马风、萧穗聊聊引进译制片的生意。顺带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传媒产业发财机会。
而如今1979年,最容易引进的就是日本片了。顾骜这次去日本,帮林国栋和陈厂长卖技术,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敲门砖,好让他有资格出国。
重点是考察日本的影视娱乐这些合作可能性,顺带拿着他从侯赛因总统那边弄来的资金,届时在香江注册壳子公司、居中赚钱。(当然还需要别人担任法人代表和总经理。顾骜只能偷偷当股东,甚至让家人当股东)
否则他才懒得为这种政绩不大、帮别人赚钱的事情多操心呢——政策规定的、允许发放给研发负责人个人的“技术授权费创汇奖金”,可是只占2%!就算加上团队奖励的二次分成,也最多3~4%。
换言之,日本人付给他10万美元一台授权费,他们家也才赚三四千美元,大头还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包处长也看出顾骜有心弄点私活,不过他并不打算点破。
顾骜已经算难得的好同志了,不违反国家政策,自己搞点私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行,那你到时候给我电话,你说什么时候出国我就什么时候给你批——不过,给了你这么多优惠,你小子要记得好歹,下半年局里再有什么疑难杂症,你可得帮我出谋划策!”包处长直爽地说。
“当然。”顾骜很高兴地成交了。
……
“你可真忙啊。”从外事局出来,伊丝米娜雅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一来是两人分别在即,二来也是她注意到了顾骜实在是个不忙疯不舒服斯基的家伙。
自己注定是没机会一直陪着他出国当翻译了——谁让顾骜不是那种只去说阿拉伯语、波斯语国家的人呢。
“你不喜欢我忙么?”顾骜知道这种感慨很难回应,索性以退为进避免尴尬。
“当然不是……你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伊丝米娜雅强颜欢笑,极力试图拖延分别的时间。
末了,倒还真给她找到了个借口:“要不,我们回家前,先去拜访一下韩老师吧?出国前她还关照你照顾我呢!听说我受伤的时候,她还责骂你了吧。现在我没事了,也该一起去她那儿露个脸,好让她放心。”
伊丝米娜雅解释了一大堆,似乎突然就成了话痨,把那种“我可不是舍不得跟你分手”的患得患失,表现得语无伦次。
顾骜暗忖这个确实很有道理,不能失了礼数。
他这人还是非常尊师重道的,韩婷对大家这么好,确实应该谢师。
“那就走吧,我行礼里正好有伊拉克特产的玫瑰精油,给韩老师带两瓶。”
两人开着顾骜的伏尔加二代,直奔外交部,结果问了同事之后,却被告知韩婷今天病假没来上班。
“怎么回事?韩老师很少请病假的,稍微有点小病也都撑着来上班。”顾骜觉得情况有异。
“那更要去她家看看了!”伊丝米娜雅热心地说。
“走吧。”顾骜一脚油门,又杀到了不远的部里宿舍。
因为来过韩老师家,认得门,直接上去敲门。
没有反应。
因为是白天,顾骜下意识拧了一下门把手,居然开了——看来是因为白天,所以没锁门。
“好重的酒味儿啊。”顾骜掩了一下鼻子,韩婷似乎从来不酗酒的。
“韩老师你怎么了?”伊丝米娜雅眼尖,看到沙发背后一头长发铺在那里,果然是韩婷倒在那儿。
“应该只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