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里面在上课,请不要在走廊上晃来晃去。”
韩婷路过正在给77级学生上“国际关系导论”大课的阶梯教室,看到一个穿着挺括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便过去出言提醒。
包丞丞扭头一看:“原来是韩老师,我一机部的包丞丞啊,还记得么。”
韩婷回想了两秒:“哦,你是来找顾骜的?我帮你喊他出来吧,下课还要好一会儿呢。”
半分钟后,韩婷就悄悄领着顾骜出来了。
这一幕落在上大课的同学们眼中,虽没有影响课堂纪律,却也让几个坐位靠窗的同学,竖起耳朵探听:似乎顾骜又要得到出国的实习机会了!
以当时国内外的物质条件差距,出国这种事情是会食髓知味上瘾的。顾骜因为多了后世的见识,什么花花世界没见过,多少还好一些;
而那些无法预知未来的同学,去年底尝到甜头后,又两三个月没捞到外勤,早已百爪挠心。
走廊上,包处长把来意说明,顾骜礼貌地表达了谢意。
然后包处长又聊到了戏肉:
“好好干。跟香江大律师谈判的时候,让他们相信我们的技术创造性、新颖性程度,对风险代理的签约条件会有很大影响。其他人都不懂技术,所以全靠你了。
你也知道,我们国家还没有《专利法》,但部里也知道这种事情多少要按照西方国家的惯例,才好激励人心。所以上面问中央要来了最新激励政策:
凡是不花国家外汇预付款、帮助国有技术在海外申请专利、并成功创汇的。将来会以货物出口额的不低于2%奖励技术研发团队,以不低于0.5%的金额,奖励主要研发责任人。
如果不涉及实体货物出口,而是以对外直接收取技术授权费形式创汇的,那么将奖励研发团队不低于创汇额10%、主要负责人不低于2%。
这项技术,名义上挂的攻关负责人是你父亲吧,将来只要卖出一套,假设还是按80万美元,他个人至少能分到4000美元,还不包括单位对2%部分的二次分配。这可是很大一笔钱了。”
顾骜听了,开始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国家在84年出台《专利法》之前,对技术人员的利益是毫无保护的。不过现在看来,后世专利法中的某些条款,倒是以政策的形式提前出现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正常的——对外的事情,自然需要一套国际接轨的制度才能办成,不然既要马儿跑又不给吃草,谁卖命呢。
后世《专利法》中,可不仅仅是规定了专利权人的利益。还规定了一些“即使属于职务发明、专利权属于国家/国企”的情况,但单位依然必须在工资、奖金之外,按照不低于2%/0.5%给研发负责人再发一笔奖励。
这是法定奖励,不管研发人员跟单位劳动合同怎么签的,都不影响。
从字面上看,这种“不允许当事人从其约定”的强制条款,带有浓浓的计划经济味道。
怪不得比法律本身出现都更早。
顾骜内心算了一笔账,为国争取利益的动力更加充沛了。
只要谈好了,他的第一桶金可是有红头文件背书的,谁都不能指责他。这在开放的第一年,是非常重要的。
……
下课了,顾骜跟包丞丞也聊完了,一群同学立刻围住了他问这问那。
“顾骜,你又要出国了?快说说这次去哪里!”
“听刚才那人说,好像干得好能得到几千块的奖励?太……那啥了吧……”说话者都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了。
“原来外贸部门那么来钱,我也不想毕业后进部里了,还是努努力,看看能不能找些实业类部委的外事局进吧。”好几个同学如是说,显然是信仰动摇了。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热切和震惊。
顾骜看在眼中,内心颇为复杂。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80年代的外事活动,培养了大量人才的同时,也不可否认有些泥沙俱下。
某些人看到“凡是涉外的钱都容易赚”后,就堕落了。
不仅沿海城市的很多平民觉得“只要出了国,哪怕干最没技术含量的活,也比在国内做上等人来钱更快”。
即使是外交学院这样的名校,毕业后也有宁可不进外交部、而是辞职下海当涉外野导游。
比如央视著名解说员黄健翔就提过:80年代中后期,他们毕业的时候,去外交部当驻外使馆三秘,或者同等级别的编制储备人才,也就600多块人民币月薪。
这在当时虽然是绝对的高薪,但跟其他熟练掌握“英语”这门“异能”的人才相比,600块太少了——涉外野导游赚美国人日本人的小费,折成人民币一天就有200块,每周单休都能月入五千。
甚至还有毕业生在揽活儿的时候卖弄自己“本来是能当外交官的”这个卖点,以满足美帝土豪游客的自尊心。
对方一看毕业证,立刻就一张富兰克林小费拍过来(100美元),然后合一大堆影(要手举毕业证合影,跟校园贷借钱要手举身份证合影一个道理),便于土豪回国后分享“朋友圈”:我刚刚去中国旅游了!而且是国宾待遇,聘请了对方的准外交人员接待!
嘴脸跟30年后的喜提体微商也差不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装逼值交易的市场,就有羡慕嫉妒恨和扭曲。
顾骜这些同学里,每个年级出两三个最终没能修成正果、而是被诱惑堕落的,一点都不奇怪。
“没什么,我并不出国,只是去一趟香江,帮一机部的同志谈一些涉外的知识产权合作。”顾骜感慨完,也不忘严谨地正面回答问题。
“去香江啊,那不也算出国了~”爱慕荣华的马卉嘟着嘴小声吐槽,刚才她刚刚拧了一旁的男友卢建军,埋怨他不如顾骜上进。
顾骜正色道:“马同学!这话不能乱说!咱也算代表国家的人了,香江自古以来都是我国领土!”
如今距离中英谈判还有5年,民间大多数人对香江没什么归属感。不过外交学院的高材生好歹是知道这里面的大是大非前因后果的。顾骜一提醒,大伙儿立刻就改口了。
不过也有些暗地里觉得顾骜矫情:“反正都是资本主义世界,这次你可是吃独食,别忘了给大家带东西啊~”
“那必须的,在我的津贴范围内。”顾骜答应得很爽快,稍稍抚平了同学们的羡慕嫉妒。
……
两天之后,顾骜完成了全部准备、也请好了假。同时,他按照规定的最大额度换了外汇,大约500港币。
一大早,一机部派了一辆沪江牌轿车来外交学院,把顾骜接走。
顾骜上车时,发现包处长已经坐在后排靠外的位置上了;包处长的秘书、一个姓秦的年轻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
看起来,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拿架子——顾骜本来都打算自己坐副驾驶了。
同学们羡慕地看着轿车绝尘而去,直奔崇文门火车站——部里没有批飞机票,所以一行人只能坐火车先去粤州,然后转粤港铁路到深市河边的口岸出境。
包处长等他坐定,半开玩笑地问:“行李箱这么小?泡面准备够了么?那边一碗街边最差的混沌面就要七块港币,够咱这儿吃五斤黑市猪肉了。”
顾骜解释道:“到粤州可以找百货商店再买的么。”
包处长一愣:“原来你小子只拿外汇当钱,全国粮票就不当回事了。你这样以后要吃亏的,全国粮票也是好东西呐,以后你如果要补贴家里,很有用的。像我,能在京城买的都在京城买。”
去粤州买吃的,当然要全国粮票/肉票,如果买日用品还要工业券。不过,作为外交部门,每次出外勤白发的全国票证还是很充足的。
尤其是短途陆路出境,国家都希望外交官在离境之前多买些生活物资储备着。
能用50块钱全国粮票解决的问题,绝不多花1块钱外汇。
国家外汇之紧缺,由此可见一斑。
在卧铺上晃了两天,期间在粤州停靠转车时,顺利抵达口岸。
途径宝A县时,有一段铁路沿着海滨的平缓坡地建造,火车经过,顾骜从车窗外往外看,意外地看到了触目惊心地一幕。
深市湾四公里宽、一眼望得到对面的海面上,掩映的红树林间,有些狼藉。
他有些恶心,扭头拉上帘子。
包处长对局势更有见识,安慰顾骜:“听说因为打仗,很多人想游过去。毕竟对岸一天能赚50块,总有些人眼红的。”
“30年后,这些人的生活水平就跟留在岸这边的没什么区别了。为了30年的时间差,赌15%的死亡率,是否值得呢?”顾骜忍不住思考。
“你觉得30年后我们能赶上香江的发展水平?”包处长觉得顾骜有些异想天开。
“是的,我真心这么觉得的。”顾骜肯定地说。
“现在我们觉得7港币一碗的混沌面很贵,但30年后可能也才20块。但是我们这边,现在买一碗肉丝拌面可能是2毛钱,30年后或许也是20块了。”
“接触那么多外事工作,却不羡慕外国,这个小同志是个可造之才啊。”包处长冷眼旁观,在内心暗暗给顾骜又贴了一个标签。
如今不羡慕外面、真心觉得国家可以赶上去的外事人员,太少了。
并不是他们意志不坚定,而是他们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才更容易绝望。
一行人交谈之间,已经到了边境。
下了火车后,有一辆吉普把大家接到一个靠近边境的招待所。
包处长解释:“我们就住这儿,以后每天开车20公里出境办事,晚上再过关回来。反正我们有外交护照,过关很方便,为国家省点外汇吧。只有午餐需要在市里吃泡面。”
省外汇省到这份上,也是惨得够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