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仰起脖子,看向美女身前站着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头却出奇的小。他留着一头十分考验颜值的发型——浓密的短发直直挺立。是五指插进发间,发梢堪堪冒个头的长度。
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迎光而立,镜片有点儿反光。
元嘉看不清镜片后的眉眼,顺着高挺的鼻梁看下去,目光落在薄利的两瓣唇间。
唇不点而朱,弧度漂亮,像夜空高悬的下弦月,勾人而不自知。
只是,这唇角看起来怎么好像在颤抖?
元嘉好奇地多盯了几秒。男人下颚的肌肉线条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紧绷起来。
元嘉不知道,她眼前的人预想过很多次他们重逢的情景。
但就是再给霍北顾一万次机会,他都想不到重逢的情景会如此荒唐……
嘈杂混乱的人群中,霍北顾一眼就看了见她。
而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自顾自地杀鱼、片鱼、装袋、收钱……那么久,都没有发现他。
就连现在,她都是用一副看陌生人的目光在看他。色眯眯的,却全是陌生。
元嘉眼见男人原本干净利落的额角隐有青筋浮现,在薄透的皮肤下一跳一跳。她颇带遗憾地收回目光。
元嘉怕她再看下去,男人会激动地当场昏厥。
一想她勤勤恳恳杀鱼一天赚的钱,好像就只够给他叫个救护车,元嘉发昏的头立刻冷静下来。
元嘉收回视线,低头一看,片好的鱼片还在手里。她朝对面的顾客喊道:“美女!美女!”
连喊了两声,对面的顾客都没有反应,无奈的她只能大吼一声:“美女!”
不曾想,她没控制好音量。不止是女顾客,市场方圆几十米的人都朝她看过来。
元嘉顿感尴尬,正要嘿嘿笑两声说抱歉,娇俏的抱怨声却先一步到来。
“喊那么大声干嘛?吓死人了。”
元嘉循声看过去,还没找到人,就见老白风风火火冲到她面前。
“小谢,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没看到我这儿正陪着贵客参观呢?”老白掐着腰仰头训斥,“要吓到了贵客,我就告诉你老板!让她扣你工资!”
元嘉满脑子问号。
还有人来菜市场参观?参观什么?杀鸡、宰鱼还是一地烂菜叶子?
老白算是这市场的地头蛇,元嘉也不想惹他。她低下头没出声,心里默默念叨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王八快快念,念完速上路……”
元嘉低着头的样子特别乖,一副知错认错的老实人模样。
纤细的脖颈从衣领里探出头。又白又软的立在乌糟糟的黑围裙里,带着一折就碎的诡异美感。
两道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隐秘的风景。
对面摊位的张子豪第一个站出来:“老白,你大呼小叫什么?元嘉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张子豪无视众人射过来的热辣视线,昧着良心,睁眼接着说瞎话:“能有多大嗓门?我看你那破锣嗓子一喊,才容易吓到贵客呢!”
元嘉没憋住,“噗嗤”一乐。她抬眼看向张子豪,星星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哥们,怼得漂亮!”
霍北顾静静垂着眸。
掩在西服裤兜里的手压过打火机身凹凸不平的刻痕。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似要推平一切痕迹。
老白刚想开口回怼,一抬眼正撞上垂下的没有温度的眼。老白立马闭了要骂人的嘴,换上狗腿的笑脸。
“霍总,您往这边走”老白哈着腰,手向前引,“咱们穿过这片水产区,前面就是禽类区。”
霍北顾抬起腿,停了半天的队伍终于重新启动。
老白当即松了一口气。给人开路一般走在最前面,边走边继续介绍。
老白热情地讲述市场近十年的变迁。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却不闻一点应答。他疑惑回头,发现身后早已没了人。
老白往远看去,就见他的贵客——霍总正站在那个没有分寸的杀鱼女面前!
元嘉只觉头顶一黑,再抬头,就见刚才那帅哥直挺挺立在她摊位前。
作为职业卖鱼女,元嘉嘴比脑子还快,迅速说出她的经典台词:“帅哥,买鱼吗?”
话一脱口,元嘉就想咬掉舌头。卖鱼卖多了,人都傻了,哪有人穿这么贵的西服来买鱼?
对面的帅哥果然没说话。
他身后漂亮的女人倒是替他开了口:“我们是来这里考察的,买什么鱼啊?莫名其妙,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元嘉眼神在两人身上一打量,看这情况,这位美女可不是什么普通秘书,大概是还没有成为总裁小娇妻的那种秘书。
元嘉也不生气,一脸她什么都懂的表情客气道:“不买鱼的话,那我就恭送两位贵客……”
“买。”
元嘉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凉凉的男声打断。
“霍总,咱们为什么买鱼啊?”
元嘉暗暗感谢有人替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只可惜,这霍总不仅没给出合理的解释,连个眼神都不给美女秘书一个。
啧啧,看来这位美女秘书的上位之路还很漫长啊!
元嘉脸上扬起营业笑容:“帅哥,要哪条?”
男人抬起长臂,元嘉随着看去。
只见他指着一池的黑鱼,用无比正常的语气说:“那里的,我都要了。”
元嘉满脸惊愕。
帅哥,你当演偶像剧呢?我这是菜市场,不是谁家鱼塘!先生,你就是承包鱼塘都跑错片场了!
元嘉内心疯狂吐槽,眼睛朝男人身后看去。没有预想中的摄影机和导演,她彻底死了心。
元嘉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那鱼,要杀吗?”。
“杀。”
男人冷冽的声音掷地有声,元嘉严重怀疑这男人不是杀鱼,是想杀她。这一池子鱼有七八十条,两个小时不停不歇,她……大概、也许能杀完。
元嘉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想骂人了。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她上次想骂人还是昨天——和那个大学老师相亲的时候。
那她上上次想骂人,真是距今好久了!
元嘉就是个打工的,不是老板。她老板要是在这里得高兴疯了,她现在也疯了,被即将要杀七十多条鱼的工作吓疯了。
“都杀?你确定?”元嘉咬着牙根,尽量不让自己面目狰狞,“你一晚能吃这么多鱼?!”
“都杀。”男人神情复杂,眼神里有元嘉读不懂的情绪,“我确定。”
妈的,元嘉也确定,这男人是专程来整她的,就是她的克星!
围观的人看到这一场面,倒是都挺开心。他们暗暗希望这位有钱人一会儿路过他们的摊位,也能大手一挥,包下他们的东西。
元嘉和男人对视半晌,确定对方是认真的。
元嘉认命般地拿起捞鱼网,开始捞鱼、秤鱼、开膛破肚、处理内脏,最后把鱼扔进旁边的红色大盆里。
她倒是没有问男人要不要鱼头、要不要片鱼,她是怎么省事儿怎么来。剔除内脏,囫囵个儿就扔进盆里堆起来。
韩秘书站在一旁,暗暗打量霍北顾。男人一向缺乏表情的脸突然有了情绪,这让她迅速警觉。她再看向元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审视。
杀鱼的女人穿着橘红色的灯绒棉外套,脖子上挂着脏兮兮的黑围裙,肥大的裤子掖在高腰塑胶鞋里。
长着一张瓜子脸,皮肤倒是白。眼睛、鼻子、嘴在她看来,没一个出挑。
但这平平无奇的女人,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她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女人。
一开始,元嘉手下的动作堪称虎虎生风。她刀下的东西仿佛不是鱼,而是立在一旁看她杀鱼的男人。
手下的杀鱼板时不时跳起来。
杀到十几条时,元嘉开始力不从心,动作也慢下来。
对面的张子豪第一个看不过去了,拿着自家的杀鱼刀和杀鱼板走过来。
“元嘉,你去捞鱼。我来帮你杀一会儿,等我累了,你再来换我。”张子豪对对面男人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满眼心疼地看着元嘉。
“咱们俩一起更快些。”元嘉阴阳怪气冲着看她杀鱼的男人,“我不用休息,人家贵客还等着呢。”
元嘉和张子豪都是年轻人,一男一女一起杀鱼,动作干净利索,有时还能保持在同一节奏上。
原本血腥的场面,竟然让围观的叔叔阿姨们看出了一点浪漫的苗头。
不知何时,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起:
“呦,平时没看出来啊,小张和小谢两人还挺配。”
“可不是,这俩人动作多么一致,心有灵犀啊。”
“他们要是成了,小谢可享福了。再也不用给别人打工了,成了鱼店老板娘,天天坐等着卖鱼收钱。”
“可不是嘛,听说小谢是独生子,家里前两年拆迁分了十套房!人家就是在家闲得无聊才出来卖鱼。”
“是吗?我以前没听说啊,怪不得老吕家念大学的姑娘没事就往小张这店前凑。”
……
霍北顾背对着众人。
他面前那一对儿所谓相配的小张和小谢低着头,忙着杀鱼没时间抬头看他,旁边站着的韩秘书却清清楚楚瞧见了一切。
议论声渐起,霍总的脸色愈发阴郁。
男人的眉眼明明各安其位,韩秘书却看得心下戚戚然。她不动声色在没有任何交流的两人之间打量。
一缕碎发垂落,遮挡了杀鱼女人的视线。
女人两手占着,于是鼓起腮帮,企图把碎发吹到一边。吹了几下,都没能成功。
这过程中,霍总的左手似乎一直蠢蠢欲动。
韩秘书再次看向鼓起两腮吹头发的女人。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杀鱼的女人了。
或许应该说,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
韩秘书被安排到霍总身边上班的第一天,耿特助特意嘱咐过:“不要碰霍总的书架,尤其是不要碰书架最上层的那本书。”
自此,那本书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找到了机会,独自一人潜进霍总的办公室,打开了那本书。
那本书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是美国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
特殊的是,书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穿着白色校服的短发女孩,身体懒洋洋地仰躺在后桌上。百无聊赖,吹着额前的刘海儿。
韩秘书现在可以确定,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就是眼前这个正在杀鱼的女人。
危机感在她脑中疯狂作响。
这一切不仅仅是因为这女人是照片的主人公,更因为照片下压着的那首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诗旁还有两行力透纸背的批注:
太阳如果永远不离开黑暗,那是救赎。太阳一旦离开黑暗,不如从未曾来过。
太阳是有罪的啊……
原本批注的结尾是三个感叹号。批注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过了一段时间又划掉了感叹号,换成了省略号。
深浅不同的墨字记录下这一切。
韩秘书脑内不断作响的警报让她大脑疯狂运转,她想让霍北顾立马离开这里。
元嘉吹了几次刘海,都没有成功将它吹到一边。
张子豪注意到元嘉的动作,停下手中的活,脱下手套。手朝元嘉的脸伸过去。
冒着鱼腥气的脏手渐渐靠近某人眼中的那抹软白。
霍北顾垂下长睫,掩住眼中的翻涌。
不轻不重吐出两个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