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压根不给她第二次出声机会,拎着后领,身形一晃,已落回院外树顶。
“少司……”
归柳兴奋的高呼也被她冷酷地硬生生按回去。
“别出声。”肃霜压低声音,视线从亭亭身上扫到归柳身上,“你们再叫,我马上自己走。”
归柳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里藏着货真价实的敌意,不由诧异万分。
奇怪,肃霜与季疆之前的关系有这么糟糕?应该说,只要不眼瞎心盲,都能看出肃霜与祝玄之间暗潮汹涌,可她跟季疆有啥纠葛?是不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不对,等一下……剿灭环狗那次?
归柳一瞬间在脑海里搜刮出许多零碎细节,如果他俩有龃龉,多半源自剿杀环狗那会儿,季疆拿仙兔垫脚,被肃霜踢断了几根指骨……说起来,他们跌落众生幻海之前,也有传闻说“季疆被吉光神兽踢得满身血”,原来他俩暗地里憋着恩怨?怎么之前半点没看出来呢!
虽然很想为尊敬的少司寇辩解一二,但此时此刻,吉光神兽这条大腿明显更加牢靠,归柳聪明地把嘴闭得死紧。
一旁的亭亭倒是终于从迷梦里彻底回过神,惊恐又慌张地环顾四周,小声道:“肃霜神女,您、您是来救我……居然劳动您的大驾……”
肃霜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她:“素竹受了重伤,大伙儿都很担心你。”
亭亭颤声道:“素竹……都怪我不好,没事看什么日出,害得他……”
现在可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归柳截断她的话头:“嗽月妖君抓你时可有说过什么?”
亭亭深吸几口气,竭力压下哽咽:“他抓我回妖府的时候,说我是最后一个,叫我别害怕……还说他继承了宏愿,做的是天上地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我没听懂,他说以后我就懂了……然后、然后我就被丢进了戮心池。”
肃霜有些奇怪:“他为何要与被自己抓的神族说这些?”
归柳道:“我问过地牢里被关押的神族们,他们都是妖君亲手抓来的,且抓的时候都会絮叨些闲话,要集齐九十九个神族的事就是他自己说的。”
肃霜不由沉吟,这位妖君行事好生诡异,亲手抓捕神族,是不信任手下的能力?可偏偏又对着到手的猎物口无遮拦——是为了安抚情绪?可平白无故被妖君擒拿,他这种安抚跟浪费口水有什么区别?又或者,是想炫耀?是宣泄?
“他继承什么宏愿?”归柳也陷入了沉思,“天上地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说不通啊。”
结合被囚神族们的证词,加上妖府内藏着障火,嗽月妖君的“宏愿”应当就是让这九十九个神族沾染上障火,等他们回归天界后,障火便会无声无息在天界泛滥开。
再考虑到如此精准的抓捕神族,背后多半离不开源明帝君的势力,此时冷静下来想,那障火泛滥的局面对源明帝君到底有什么好处?
障火犹如毒物,主动沾染的神与妖都是为了提升自己修为,而如祝玄那样被迫染上的,若没有极坚定的意志力得以剔除障火,最终都逃不过诱惑,甘心沉沦其中。放任障火在天界泛滥,就是眼睁睁看着天界变成另一个巨大的吞火泽,源明帝君这么多年遍地结党钻营权术,明显想做掌控实权的天界第一位,天界成了空壳子,他岂不是白费心机?
更何况,障火不长眼睛,遇见神躯便扑,源明帝君怎么保证自己不沾上?难不成他也想试试障火的威力?总不至于这么荒谬,应该另有隐情。
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源明帝君不知道嗽月妖君的真实目的;其二,嗽月妖君的“宏愿”并不是要把天界变成另一个吞火泽。
归柳纠结得半边脑袋生疼,长叹一声:“我实在不懂,他们到底想干嘛?”
肃霜忽然问亭亭:“嗽月妖君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是什么样?”
亭亭凝神想了一会儿,小声道:“有点像素竹……素竹有时候跟我说话就是两眼发光,语气比平时轻和。”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肃霜默默在肚子里替素竹捏了把汗,垂头想了想,道:“看起来,妖君是真有宏愿,独个儿扛了很久。”
不管这个宏愿是什么,至少嗽月妖君打心眼儿里相信且向往之,如今眼看要成功,怎会不热血沸腾?看他行事缜密而隐晦,却仍有想宣泄的时候,对手下三缄其口,对猎物到底没忍住。
但这没忍住终究成了个破绽,让归柳放跑一个女仙,风声迟早走漏——如此说来,怪不得妖君一见季疆就摆出大动干戈的架势,他这是要为了自己的宏愿拚命。
想到这里,肃霜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道:“你们神力恢复没有?”
归柳正要说话,便听几下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在妖府里炸开,厚重的妖云似太山倾倒,眨眼间四下里变得阴暗无光,妖云密布深处,嗽月妖君现出了妖身,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
季疆乘着金蛇,闪电般游曳,忽地纵身而起,手里的神兵长钩利落一划,在黑豹脸上拉出一道狭长血口。
打得好!
归柳在肚子里使劲喝彩,不防肃霜突然又道:“他要输,赶紧走。”
少司寇怎会输?归柳到底忍不住要替季疆辩解,谁知胳膊被肃霜一把拽住,她另一手拎着亭亭的后领,竟当真摆出瞅准时机直接离开的架势。
“不会输!”归柳急急开口,“戏耍妖族是少司寇一贯的……”
“眼睛擦亮点。”肃霜冷淡地打断他,“刚开打就满身血,他不是妖君的对手。”
和妖君干仗,哪有不流血的?归柳兀自不服,然而他也发现了,季疆确实伤痕累累,少司寇官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确实没打多久,不至于这般狼狈。
妖风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阴云攒动处,突地又窜出两只黑豹,一左一右扑向季疆,他反应奇快,收回长钩挡在身前,孰料那两只黑豹转而扑向嗽月妖君,与他妖身合而为一,豹头猛然涨大数圈,血盆大口张开,重重咬在季疆右边肩膀上。
骨头寸断的闷响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归柳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竟然、竟然会身外化身……”
天界最精锐的战将也难说练成几个身外化身,嗽月妖君有两个,可谁知他是不是还藏着几个?这下真要糟,要糟!
风势越来越大,肃霜紧盯妖云翻滚处,终于看准破绽,正要疾驰逃离,归柳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我不能走。”归柳很坚定,“我是刑狱司秋官。”
从仪光被源明帝君带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受够了自己的无能与无用,是为了秋官职责也好,是为了心底难以熄灭的不甘之火也好,他一定得做点什么。
“嗽月妖君妖府方圆十里都笼罩着云雾,只要在这十里内不落地不出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对吉光神兽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吧。”
归柳环顾四周,猛然在肃霜背上一推:“往东!带河神走!”
肃霜就势轻轻腾飞而起,下一刻就见归柳跳下树顶,一路高呼着“少司寇”,奔着缠斗现场头也不回地去了。
没办法,她的胳膊就这么长,拽不住啊。
肃霜晃了晃胳膊,拎着亭亭的后领,一头钻进妖云,冷不丁妖府里“呜”一声怪响,嗽月妖君不知投掷了什么东西出来,光华璀璨,如太阳般跃然升空。
妖君呵呵冷笑:“少司寇不舍得拿出真本事,小命只怕不保!莫不是一心求死?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们,鬼鬼祟祟想逃?都给我留下!”
天顶那光华璀璨的物事“呜”一下开始旋转,四下里的妖云奇雾霎时间流动起来,一条条一缕缕被拖拽过去。
肃霜疾飞而起,眨眼便落在云雾边缘,正要穿过去,却觉身周的雾气像是变成了无数小钩子,一寸寸勾住身体,不让她离开。
这是什么妖术?
她运转神力,竭力朝前飞,可勾住身体的小钩子却仿佛越来越多,牵扯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明明生路近在咫尺,竟怎样也穿不过去。
“肃霜神女?”
亭亭也发觉了不对劲,急忙自己腾云飞起,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拉:“我神力恢复了一些!我拉着你!”
肃霜奋力与妖术拉扯的力道相抗,见亭亭似乎不受影响,不由奇道:“你没事?”
“我、我还好……”
亭亭一头雾水,这些妖云奇雾确实有拉扯,但似乎并不难挣脱,为何肃霜神女如此吃力?
肃霜只觉身体渐渐要被拉得倒飞回去,当即全力运转神力,幻化出神兽之躯,四蹄奋力踏风,往前猛飞一段,可是很快,与之相抗的拉力再度加重,不止身体,简直像神脉骨头也被勾住,半点挣扎不得。
“肃霜神女!”亭亭再也拉不住,急得满头大汗。
肃霜脑袋往她身上一撞:“自己走!回去让长风山神赶紧递状子!”
亭亭被她撞得倒退数步,一下出了妖雾,只见华美的吉光神兽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擒住,倏地倒飞回浓雾间。
*
季疆手执长钩,半跪在地上。
妖术拉扯的力道似乎已停了,好痛,骨头怕是碎了大半,流了那么多血,他竟然还活着,逆身玄冥阵竟然效用还在,真的假的?这该不会是弥留之际的幻梦吧?
他缓缓抬起头,血红模糊的视界里,只看得见一片苍茫雾气。
嗽月妖君这是什么妖术?把他拽到什么地方了?
他扶着长钩,吃力地站起身,下一刻,身周的雾气突然散尽,遍地芳草如茵,花树成堆,竟是不知何处的妍丽春景。
辛夷玉兰绚烂绽放,铺了半个山坡,那血红艳丽的色泽,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不,等一等,辛夷玉兰是血红色的?
季疆失神地眨了眨眼,他的视线忽然凝住——辛夷玉兰下站着一个纤瘦身影,雪青纱裙,乌发如瀑。
她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玉雕,一动不动,望着头顶血红的辛夷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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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