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仪光拭去面颊上最后一颗泪珠时,肃霜也已开始口干舌燥地敷衍。
“少司寇的头发又黑又亮,发辫也英俊潇洒,束头发的丝绳也好看,小银龙也好看,都好看……少司寇我喝口水再继续。”
肃霜从茶案上找茶,不防祝玄端着一杯茶压过来:“喝。”
难得他体恤,肃霜毫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茶——好齁!好难喝!
她用尽全力才能把嘴里齁甜的胭脂蜜茶咽下去,冷不丁又有一粒圆溜溜的可爱小茶点轻轻抵在唇边,她抬起眼,便见祝玄用一种诡异的疼爱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干什么?真把她当宠物啊?
肃霜不怀好意地往他手指尖上咬,不出意外咬了个空,牙齿咯登一声响。
“精神不错。”祝玄搓了搓指尖,意甚满意。
他不喜欢陷入纠结的情绪太久,局面反正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从一开始书精就在他那根线上来回蹦跶,蹦跶到现在,不但毫发无伤,还有说有笑。
不得不承认,书精真成了他的例外,是他自己纵容,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是他要纵容。
既然如此,他坦然接受这个局面。
无所谓书精是为了什么凑过来,他已经纵容她了,没法朝她摆凶残嗜血模样,一直端着温和正经上司的架势又很累很麻烦,索性就养着吧,毕竟可爱起来确实怪可爱的。
祝玄想着,又挑了一粒碧螺似的点心喂到她嘴边。
花瓶般的书精,连吃东西都很文雅。有些痕迹是装不来的,正如她有时候说话行事恣意而随性,却绝不会显得粗鲁浅陋,书精世族应当养不出她这样的,无论是脾性还是疾若闪电的本领。
“你以前一直待在书精世族?”祝玄问。
肃霜微微一笑:“少司寇想知道我以前的事?那你让我想想……”
“想想怎么编?”祝玄一眼看穿。
是不是她说点什么他都觉得是在编?虽然她确实是打算编,不编怎么行?
肃霜叹着气靠在青玉栏杆上。
她对祝玄一直是满肚子鬼话张口就来的,现在莫名不太想说鬼话,却又无话可说。
她发了会儿呆,突然道:“少司寇,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祝玄只随意“嗯”了一声。
肃霜瞄了他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却也没阻止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问道:“我知道两位少司寇的父亲是水德玄帝陛下,那怎么从没听谁提过二位的母亲?你们的母亲是……”
四周的氛围瞬间变了,面前的祝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可她就是感到寒意森然而起。
他眸光暗沉地盯着她,似有看不见的利齿抵在要害处,一口便会致命。
肃霜缓缓坐直身体,低声道:“……抱歉。”
先前她便发现了,诸神与两位少司寇闲聊时,只问水德玄帝,却绝口不提他们的母亲,看起来竟好像有什么忌讳似的,于是她大着胆子问,却是触到祝玄的逆鳞,是她一时忘形了。
刀锋般的杀意萦绕四周,几乎无法喘息,肃霜竭力压制双手的颤抖。
直至今时今日,她似乎才得以窥见疯犬的真容,原来他真正动杀心是这样的,凶兽的利爪环着她,幽冷的眼睛盯着她,上天入地都逃不开。
无法言说的恐惧一层层递送,肃霜本能地想逃离这里,刚一动,却见祝玄身形一晃,早一步消失在视野。
*
日头西斜时,终于有悠然天乐自高台后的华音楼内缓缓奏起,珍馐佳肴顷刻间列了满案,青鸾帝君一圈圈地敬酒,晏晏笑语声重新回到了高台上。
祝玄独自坐在阴影角落里,一口口浅啜杯中酒。
女仙们战战兢兢替他端来矮案,头也不敢抬一下,连宾客们也察觉到这位少司寇似乎心情极差,谁都不来聒噪。
杯中酒很快见了底,斟酒的女仙们却躲了老远,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替他满上,季疆重重坐在身侧,自己拿起酒壶一口喝下大半,含糊道:“小书精已经先走了,你的臭脸也收收吧?看看,女仙们吓得都不敢过来斟酒。”
他用玉箸夹了一片雪白的天河鱼,又道:“我知道小书精爱作死,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掐逆鳞。倒是你居然一根手指头都没弹她,好稀奇。”
确实稀奇。
祝玄晃了晃杯中酒,剧烈的麻痒流窜在掌间,是没有释放出来的杀意。
许多年不曾听谁提过母亲,上一次是多少年前?祝玄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出言不逊的神族被他几乎毁去大半条命,神血把雪白的地砖染得猩红。
自那之后,水德玄帝便放话绝不谈家事,天界诸神也终于知道“母亲”二字是刑狱司少司寇的逆鳞,言及必惹杀身之祸,想不到如今遇到个书精毫不顾忌张口就问。
季疆偏着头,慢悠悠拨弄着耳上的金蛇坠,低声道:“我看她迟早要被你砍掉脑袋,真是暴殄天物。”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了解祝玄的性子,这么多年了,狂蜂浪蝶们逢场作戏也好,痴情真心也罢,谁都没能在祝玄这里捞到好,他对这些东西蔑视且憎恶。
祝玄现在对书精是觉得新鲜?有趣?那再以后呢?
不是没有过聪明的,隐藏心意装作无害的样子接近,可讨厌的茶点换个模样还是讨厌,祝玄被缠得烦了,重压血腥手段一个不少。
更何况,肃霜是个没有心意只有作死的书精。
季疆不知道她为什么非挑中祝玄,也懒得知道,书精要作死,他却舍不得见她掉脑袋,他着实中意她。
他声音更轻:“祝玄,小书精与其被你砍掉脑袋,你不如把她让给我。”
祝玄饮酒的动作忽然停了,侧首望向他,半晌不说话。
季疆眉梢微扬:“不肯让?那你别砍她。”
祝玄盯着他看了良久,冷道:“你又犯病了?”
季疆身上有无数毛病,比如无关紧要者一概记不住脸,比如满嘴暧昧废话。以前时常有被撩拨到却发觉不是那么回事的神女来刑狱司痛骂他,越骂他那春情疯便撒得越欢,甚至有了“强取豪夺”这样可笑的恶名。
可他最要命的地方不是这些。
实际上,季疆不认脸不是记不住,是天性上的不屑记,平常的季疆绝不会提可笑的“让不让”,因为他都是不屑的,所以恣意地撒春情疯,满嘴胡话,他全然不在乎反应。
而一旦他有在意的,多数不是好兆头。
祝玄缓缓道:“上次你在夏韵间地牢关了多久?三十年?这次是想关三百年?还是三千年?”
季疆叹了口气:“是三十二年,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喂,是小书精惹你发火,别冲着我来,坏我好心情。”
他继续用玉箸夹菜,冷不丁眼前银光一闪,玉箸化为粉末散在盘中。
季疆不满地扭头看他,祝玄却淡道:“你最好让我放心,哥哥不想把你关地牢。”
“放肆!我才是哥哥!”
这是他俩多少年都扯掰不清的老问题了,季疆指尖一晃,金光闪烁,祝玄案上的玛瑙盘杯碗筷也一下散成了碎末。
祝玄将残屑全倒在季疆案上,起身便走。
季疆“啧”了一声,见他当真要走,便问:“哎,小书精的脑袋怎么说?我不许你砍。”
祝玄没回头,语气冷淡:“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脑袋,要是真犯病,就自己切下来。”
哎哟,好生稀奇,祝玄这架势前所未有。
季疆一气灌下半壶酒,最后却叹了口气。
可惜了,偏生是个要作死的书精,怎样想她那颗可爱的脑袋都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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