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旧梦百年意难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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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相似的眼睛里落满她的倒影。

像是得到莫名的补偿,肃霜忽觉愉悦,笑吟吟地盯住不放。

发尾与他手上辛夷花坠的银链缠在一处,她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在他手指上触了一瞬,细软的手指很快便藤蔓般缠上去,勾住辛夷花坠,极小力地拽了拽。

“少司寇,”肃霜把这三个字念得软绵绵,“好巧啊,又见到你了。”

掌心似贴非贴,辛夷花坠夹在中间,冰凉的。她用指尖轻滚花坠上的银链,在他指缝里滚。

“不记得我了?”肃霜闲聊似的,“上次是我不对,少司寇容姿绝美,轩然若霞举,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失了分寸,今日有缘再遇,我给少司寇赔个不是,别生我的气。”

眼睛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手指上的小动作只让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肃霜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柔声道:“这里好安静啊,你也喜欢安静的地方?我是为了云池而来,对了,少司寇知不知道,云池里养了什么?”

等了半日,他还是不说话不动,肃霜便叹了口气。

今天怎么变成木头做的了?

她用手指绕住银链,打算抽回耳坠,下一刻他却突然动了。

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肃霜只觉身体被飞快拉下花树,肩上被一托,膝后被一撞,不由自主便跌坐在他身前。

手腕被抬起,祝玄缓慢地将她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拉开,把缠在上面的银链取下。

“养了何罗鱼。”

他低沉的嗓音像是会拉扯发丝,撞得额头微微发麻。

辛夷花坠又被他夹在指间,放在眼前细细地看,一面补充:“死在五千年前。”

他语气平静,甚至还掺了几分笑意,肃霜后背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寒气。

祝玄将银链上纠缠的几根断发挑出,这才抬眼望向她,目光从她唇边的梨涡游曳至纤细脖子旁松散的青丝,他眼神里渗人的寒意不知去了哪里,好像突然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不要动。”他吩咐。

肃霜看着他姿态优雅地捻起辛夷花坠,似是要亲自帮她戴回来,她倏地起身,闪电也没她快,眨眼便溜得连衣角也摸不着。

“我的耳坠,送你了。”和风送来她的余音袅袅。

……逃命的本事倒是厉害。

祝玄看了看留在掌心的辛夷花坠,反手收进袖中。

肃霜溜回正殿时,只觉莫名愉悦,好像长久以来的某种遗憾得到缓释;还有点刺激,像是刚从暴躁凶兽头上摸了一把毛后全身而退。

很愉快,接下来找盒盖盖玩,继续愉快。

肃霜四处张望,却没见着盒盖,不是这么生气吧?

她正要找,不想玉清园正门处忽然涌进许多神官侍从,更有神兵开道,女仙执伞,十分威武气派。

“源明帝君到——”侍从的唱喏声响彻整座玉清园。

身着朱紫华服的高大身影款款而来,四周神族有立即上前行礼的,有发出不屑冷哼的,更多的则是站在原处静静张望。

肃霜瞄了一眼传说中的源明帝君,他长身玉立,气度极不凡,端立众神中,还真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

“劳诸位久候,源明请罪。”他的声音亦是儒雅醇厚。

肃霜忽觉一阵恍惚。

好熟悉的声音,她听过同样的声音,却语气阴冷,指示神兵们来抓她,生死不论。

有蟜氏?可成饶不是已经和母亲一起陨灭在大劫中了?

肃霜不免朝源明帝君多看了好几眼。

“源明帝君是不是也轩轩然若霞举?”少司寇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似羽毛轻刮耳廓。

肃霜急忙转头,冷不防头顶被五根手指掐住,把她固定在原处,手指力道不大,却潜藏令人胆寒的危险意味。

她非但不怕,声音反倒像烧化的糖一样软下去:“少司寇拿了我的耳坠,是来送回礼?”

祝玄恍若不闻,一手捏着她,一手张开,唤出一道符,问道:“叫什么?”

“我叫肃霜,有一首凡人歌不知道少司寇有没有听过,里面有句词就是九月肃霜……”

“年纪?”

“我今年一千岁,虽然我年纪不大,可是我的心很大,少司寇,我……”

“何处办差?”

“我是黑线仙祠的搓线侍者……少司寇你这是要把我召进刑狱司么?”

“血脉种族?”

他要干嘛?挖祖宗八代?肃霜摸不透这位少司寇的路数。

祝玄俯首在她肩上嗅了嗅,“哦”了一声:“书精。”

他随意在符上画了几道,往她背上一拍:“无故骚扰刑狱司少司寇,干扰公事,黑线仙祠搓线侍者肃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捏住脑壳的手指飞快撤离,肃霜终于得以回头,却只见到少司寇远去的背影。

她想叫住他,一张嘴却发现出不了声——禁言五日?

“我的回礼,送你了。”少司寇余音袅袅。

她干什么了要被禁言五日?就是跟他友好地说了两句话,礼貌又不失亲昵地摸了摸手,还送了一颗很喜欢的辛夷花耳坠而已嘛!

被刑狱司下了惩罚术的神族,头顶都有雷云笼罩,罪行轻重不同,雷云大小也不同,没一会儿,肃霜头顶便凝起茶杯大小的一团黑云,天雷如金线似的细,嘤嘤嗡嗡地劈在头皮上,又麻又痒。

她连施好几个术,怎样也解不了禁言,终于懊丧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大意了,还以为薅凶兽毛后全身而退,结果凶兽回头就用尾巴抽她一下子。

吸取教训吸取教训,少司寇不能随便碰手,那下回她试试胳膊。

眼看玉清园内神来神往,很多视线都朝头顶的小雷云瞥来,肃霜赶紧往僻静处躲。

早知道她就不穿黑线仙祠的侍者衣了,麻烦得很。

好在源明帝君见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便举起酒杯,霎时间诸神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朗声道:“承蒙诸位同僚爱惜,共赴此宴。轩辕丘玉清园乃天帝花园,源明本不该僭越……”

雍和元君冰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他:“你已经僭越了!我告诉你,天帝之位怎样也轮不到你!少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四周“嗡”一声炸开,源明帝君不动声色,他身侧的文象神君怒道:“雍和!你连帝君今日宴请的真正缘故都不知道!竟敢这样胡言乱语!”

“不就是捏造出一个天帝的宝珠?”雍和元君冷笑,“你们这些捧臭脚的胡诌几句,就想推他上帝座?可笑!用你们芝麻大的脑仁好好想想也晓得多荒唐!真以为整个天界随你们摆布了?”

源明帝君止住文象,温言道:“雍和元君说笑了,天之道悬于万物众生,天帝应天之道而生,源明何德何能,岂敢觊觎帝座?此事怪我,宝珠一事离奇而重大,请柬内无法详说。”

他摊开手掌,掌心内赫然一粒浑圆宝珠,其色如墨,内里隐有金光闪烁。

“此珠是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钓鱼时偶然得之,以神力灌注其中,珠上便会浮现文字。”

源明帝君将神力灌入宝珠,果然上面很快悬起数枚金字,然而光彩黯淡,唯有一个“羲”字金光璀璨。

“上上代天帝与帝后伉俪情深,天帝忙碌,不能时时与妻儿团聚,遂将他们的名封入宝珠,思念时灌注神力,便如亲眼所见。”

终于有神族反应过来,指着那“羲”字惊道:“莫非是重羲太子仍在世?”

说起重羲太子,多数仙神对他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年纪还很小时便做了太子,但后来不知何事惹得上上代天帝对其十分不喜,没几年天界又有了大劫,传闻中这位太子是陨灭在第一次大劫里。

源明帝君颔首叹道:“正是重羲太子。都说他已陨灭大劫中,不过帝后极宠爱重羲,既然宝珠上能现出他的名,或许当年帝后另有安排,留下了天帝血脉。”

诸神不由惊喜万分。

上上代天帝在大劫中陨灭后,因子嗣都还太年幼,继任者便选了他唯一的兄弟,而这继任者把剩下的帝子帝女都在大劫里祸害完了,这才导致天界万年来始终没有新天帝。

既然有帝子现世,对天界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他在何处?”有性急的神族们连声问。

源明帝君不免怅然:“这便是我设宴的目的,宝珠似乎并不能让我见到这位重羲太子,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天界能者众多,若能早日寻到他,天帝之位便不用再悬空了。”

四周又“嗡”一声炸开,喧嚣声浪中,雍和元君的声音分外冷淡:“重羲任性暴虐,小小年纪就恶名在外,吉光一族的少君是不是命丧他手?当年此事虽被帝后压下,知情者可并不少!你们要这种货色当天帝?”

肃霜正看热闹,不防突然扯上自己的陈年旧事,不由滋味复杂。

吉灯少君身体羸弱,更兼满面瘴气斑,几乎没见过外人,加上父母都竭力避免在外提她,她在天界就是个透明的,想不到过去万年,还能听到这些旧事。

那边厢,源明帝君终于露出怒色:“雍和元君是为着看不惯我,不惜放逐整个天界?”

雍和元君冷道:“我看是你想放逐整个天界!推那个重羲上帝座?他真成了天帝,这天上地下迟早被祸害一空!何况谁知道宝珠是真是假?文象素来最会捧你臭脚,钓鱼钓出宝珠?是他自己捏的吧!”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二位神尊,宝珠应当是真的,来历却未必如此。”

众神急急回身,便见祝玄背着手从容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秋官。

是刑狱司的少司寇!看样子,刑狱司今日也要找源明帝君的麻烦?

祝玄走到近前,却不说话,只弯腰往矮案旁一坐,神态倨傲。

他身后的秋官之一上前一步,甫一开口,正是刚才打断争吵的那个,声音洪亮有力。

“两百年前涂河龙王遭遇灭门惨事,本该由刑狱司彻查,不过源明帝君说与龙王交情匪浅,想亲自调查,少司寇便都交给他了。帝君,少司寇让属下问您一句:涂河龙王身故,藏宝库里丢了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源明帝君涵养极好,刑狱司这正主不说话却派下官传话的傲慢行径,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倒露出极惭愧的神色。

“此事我还未查明,惭愧,实在是公事繁忙……”

话没说完,祝玄便“呵”地一笑。

那秋官又道:“少司寇说了,帝君要务缠身,两百年查不清也是有的,好在他比较闲。来,把神官带过来。”

不出片刻,便有个颤巍巍的老神官走来,那秋官从他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蓝皮册子。

册子被翻开,停在其中一页上,秋官高高举起亮给众神看。

那一页画着一枚宝珠,旁边写着“畅思珠”三字,并有某年某月某时收于库房三楼某柜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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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然霞举出自《世说新语·容止》: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令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明天双更。